新月被堵着嘴帶進來的時候,劉煜正倚在軟榻上,手裡拿着本書翻閱。他也不理會不停掙扎的新月,慢悠悠地翻着手中書,直到看完之後才擡眼,甩手將書扔到新月臉上。書落到地下,露出封皮,這是一本孝經。劉煜輕咳一聲,示意宮人將新月的嘴放開。
“克善,你做什麼?我正在跟老夫人求情,你讓人拖我回來幹什麼?你知不知道,因爲我的關係,驥遠的腳受了傷,珞琳要被請家法。快讓她們放開我,我要去看看結果才放心啊。”嘴一獲得自由,新月便大聲喊道,身體掙扎得更加劇烈。
“你今天跟他們去騎馬了?是不是玩得很開心?開心得都忘了你的阿瑪、額娘、哥哥才死不到三個月?是不是還忘記了你有一個弟弟仍臥病在牀?更忘記了你是一個未出閣的女人?行了,我懶得跟你說那麼多,自個兒反省去吧。”劉煜疲憊地揮揮手,示意人把她帶走。
當然,這並不是要放過新月的節奏。劉煜已經提前安排好了,宮女們將新月推進一間空蕩蕩的小黑屋,鎖了門就不管了。不管裡面有什麼動靜,不管新月是哭是求都沒人搭理她,頭一天更是連水都不給。第二天開始每天給一頓飯,一碗水,直關了五天才將人放出了。
被放出來的新月就有些神神叨叨的,像怕光的老鼠一樣怯怯的,看誰都有一種偷偷摸摸的感覺。劉煜也不管她,扔過去一套女四書,派人看着她抄寫。他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乾隆已經連着催他回宮了。劉煜也回了日子,正是八月初三。
八月初三是新月的生日,新月曾經跟努達海提過一次,他便記在心裡了。努達海一直記得,新月提起往常生日時熱鬧情景時的神情,那樣的悲傷和無助。當時。努達海就記住了,也在心裡承諾,就算月牙兒沒了親人,他也要給她一個更加難忘的生日。
不過,努達海是個大老粗,家裡人過生日也不過是擺宴唱戲罷了,沒什麼新意不說。也不適合守孝中的新月。他拿不定主意,便問到了兩個兒女那裡,三個人商量着給新月過生日。雁姬看在眼裡,卻什麼也不說,除了不准他們支使自己的心腹之外,便大開方便之門。
驥遠爲了討好新月。挖空心思地想要準備一份難得的禮物,而且還真讓他碰上了。那是一串月牙兒形狀的項鍊,樣子很漂亮,價錢更加漂亮,居然要兩千兩。爲了體現自己的誠意,驥遠連價也不還就要買下。可惜,他囊中羞澀。只能想辦法籌錢。
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克善”,身爲新月的弟弟,難道不該爲了姐姐的生日出把力麼?驥遠興沖沖地往望月小築去找劉煜,可惜剛到門口就被侍衛們攔住了。沒有世子的召見,他他拉府之人不得擅闖。看着侍衛面無表情的死人臉,驥遠就想衝上去揍人,可他不敢。
這明明是他家的地方,現在反倒成了不得擅入。驥遠邊往回走,邊罵罵咧咧個不停。劉煜的主意沒打成,他就得想想其他辦法了。先去跟珞琳商議一番,珞琳雖有些私房,可也是杯水車薪。驥遠沒法子,心思慢慢地就轉到了偏門上。在無意中聽到僕婦們的閒談後,他決定。拿手裡的銀子去賭一把。
“驥遠輸了多少?”雁姬用手指輕撥面前托盤裡的散碎銀子,這些都是驥遠輸掉的,但卻不是全部,驥遠還欠着賭坊不少銀子。雁姬自重生以來。就通過孃家哥哥盤下了一家賭場,爲的就是今天這樣的情況。驥遠會想到用“賭”來籌集資金,也是她派人引-誘的,能不能借此掏空那老太太的私房,可就要看驥遠的本事了。
“三千兩?他可真敢啊。告訴下面,不要再借給他銀子了,開始追債。”雁姬冷笑,真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少爺,他知道三千兩是多少銀子麼?她頓了頓,又道:“讓跟着的人告訴他,房契、地契什麼的最值錢,而且老夫人也不常查看,拿出先抵了,日後贖回來便是。”
事情照着雁姬的劇本進行,很快一張房契兩張地契就擺在了她面前,驥遠用它們抵了六千兩銀子。少說價值萬兩的房契地契就這麼到手了,雁姬笑得像哭,“過兩日就是八月初三了,那條項鍊再給我漲價,少了三千兩不賣。這時候了,就算趕製新的也來不及了。”
八月初二晚上,努達海親自來請新月姐弟,說是爲給他們踐行,府上特地擺了酒宴。劉煜很爽快地答應了,帶着新月去了前院,身邊只跟着張召重和薩福鼎,旁人都留在小築裡收拾行裝了。薩福鼎明顯是乾隆的人,今兒這事迴避了他還真不行。
今晚,想必那場月牙燈火舞就要上演了。他他拉家鬧出來的事,總不能讓他劉煜來買單,有薩福鼎這個證人在,也能說得清楚。至於瞞着乾隆什麼的,劉煜從來沒想過。在這個君權至上的時代,皇帝想要知道的事情,就沒有能瞞得住的。先把自己摘乾淨,纔是正途。
新月很開心,一方面她又能見到努達海了,另一方面是終於不用再抄書了。這些天劉煜把她折磨得不輕,關小黑屋的恐怖經歷她已經不敢再去回憶,光是不眠不休抄書的日子也不堪回首。等回到慈寧宮,她一定會向太后哭訴這幾日的經歷,請太后爲她做主的。
望着努達海,看到他想自己溫柔地點頭,新月心中喜悅,而更讓她開心的是那一場燈火表演。聽珞琳說,這是努達海親自指揮排練的,比指揮打仗還要認真。新月充滿感情地看向努達海,眼中再也容不下任何人。謝謝你,努達海;謝謝你,我的天神。
驥遠也趁機送上那條精緻的月牙兒項鍊,期望可以博得美人一笑。可惜,美人的心思都放在他阿瑪的身上。項鍊美人很喜歡,送項鍊的人就有些差強人意了。不過,在這樣的氣氛中,也沒人在意。他們現在只需要快樂就好。
“薩福鼎,”就算是聽到了那聲“萬壽無疆”,劉煜也只是嘴角抽了抽,臉色還算平靜。雖然早就知道這不是正史,可當真的有一位滿清大臣做出這樣的事,劉煜還是有些接受不能。他看了驚詫中的薩福鼎一眼,吩咐道:“立刻叫人過來。將這院子給封了。”
劉煜的聲音不大,沒有驚動正處在歡樂中的幾個人,反倒是雁姬略帶詫異地看向他。那些對不上的事情,也許岔子就出在這位世子身上吧。前世的克善,就是個懵懂無知的小孩兒,現在這個卻完全不一樣。不但年紀大上一些,就連主意也是很正的。
他他拉家的人都瘋了吧?薩福鼎的腦海裡還回蕩着那一聲萬壽無疆,同時用呆滯的目光盯着那些仍在歡笑的人們。這普天之下,能夠稱得上萬壽的,就只有皇上、太后了。就連皇后生日,也只能叫千秋節。什麼時候一個親王格格都能“萬壽”了,就不怕折壽麼?!
還是世子爺的一句話提醒了他。甭管怎麼樣,先把這院子看起來再說。這事說小不小,說大卻也不大,就看皇上怎麼看了。若皇上輕拿輕放,也不過是打殺了這些小人,省得事情泄露出去罷了。可若是皇上怪罪了,那他他拉氏抄家砍頭滅九族都有可能。
薩福鼎默默地去了,等他回來時整個院子已經被原先守衛望月小築的侍衛們團團圍住。侍衛們並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不過這不妨礙他們按命行事。來之前皇上有命,一切聽從端親王世子的安排。不過他們也不怎麼好奇,做侍衛好奇心少些,才能活得更長久。
直到一隊侍衛帶着許多太監闖進來,將在場的下人侍女都堵上嘴困了,歡樂中的新月等人才安靜下來。他們驚訝地看着侍衛們的舉措,一副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樣子。新月此時的反應倒快。直接將矛頭對準劉煜,“克善,好好的你又要做什麼?還不快點放開他們。”
“爲什麼你總是在大家開心的時候攪局呢?你得了時疫,努達海一家能夠接納我們。這已經是多大的恩情了,你又要恩將仇報麼?算上這一次,努達海已經救了你兩次了啊。咱們要離開了,努達海還爲咱們送行,準備得這樣周到,你到底有什麼不滿?”
每次看到努達海,新月都像打了雞血似的,充滿了勇氣。本來已經對劉煜有些懼怕的心情,也都被她拋到腦後,勇敢地衝到劉煜面前指責。自家主子身子尚弱,張召重跟薩福鼎護小雞似的擋在劉煜前面。劉煜隱晦地翻個白眼,推推堵在面前的兩堵牆。
“本世子奉旨在他他拉家養病,這是皇上給他們家的信任和恩典,說到哪兒去他們這羣奴才也不能稱作本世子的恩人。伺候得好,那是他們的本分;伺候不好,那就是罪過。”劉煜瞪新月一眼,“不過,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咱們還是說說怎麼處置這些下人吧。”
“他他拉福晉,這事出在你們府上,參與的也都是你府上的人。你倒給本世子說說,接下來是個什麼章程?”劉煜看向雁姬,從方纔他就覺得這女人的眼神不對勁兒,特意這麼問她。雁姬,原該是個以夫爲天的柔淑女子,可不該有那冷冰冰、遺世絕立的眼神啊。
雁姬在心中挑眉,一甩帕子便跪下請罪,“奴才有罪,沒能提前制止這等荒唐事,牽連了世子、格格,實在萬死難辭。奴才這就挨個拷問,將知情者全都看起來,等待皇上的旨意。到時是打是殺,奴才等聽憑皇上處置。也請世子放心,這事您並不知情。”
“嗯,那你就去吧。”劉煜點點頭,轉向薩福鼎,指着新月道:“老薩,這事不便外泄,明日一早你親自進宮,將此間之事稟明皇上。‘萬壽無疆’之詞雖非出自我等口中,卻是因她而起。請你代我向皇上請罪,如何處置,聽憑皇上旨意。”
這話雖然說得大義凜然,劉煜卻篤定了乾隆不會從重處罰,最起碼不會一棒子將人打死。畢竟,努達海此時還是乾隆看重的武將,而且又事關端王府遺孤,乾隆不會將事情弄得人盡皆知。最大的可能。就是將知情者盡數打殺,再尋個理由狠狠敲打努達海一番。
直到此時,努達海等人才驚覺犯了何事。以前他們光顧着討新月歡心,卻忘了什麼話是能說的,什麼話是不能說的。有人點出來了,才驚覺已經犯了忌諱,而且是能掉腦袋的忌諱。這才害怕起來。
一羣人乾坐着直到天亮,薩福鼎則早早就等在宮門口,一開宮門便去見了吳書來。發生這種事,吳書來也覺得很無語,往常沒發覺他他拉努達海是這個風格的啊。他那常勝將軍的名號雖然有些水分,畢竟沒打過什麼打仗嘛。可也不是憑白得來的,不像是沒腦子的啊。
吳書來在心裡搖頭,這事不是他能置喙的,還是趕緊進去稟報給皇上。乾隆正在用早膳,劉煜熬過了時疫,這讓皇帝的心情不錯。想着那孩子今兒就回宮了,乾隆連粥都多用了半碗。心裡琢磨着“克善”也不知道瘦了沒有。病了一場可得好好補補才行。
聽了吳書來回稟的事,乾隆愣了愣,繼而笑着說:“這些都是小事,都交給克善處置吧,抹乾淨就行了。另外讓人告訴他,別爲了那起子不曉事的費神,自有朕替他料理。再一個,朕等着他用晚膳呢。讓他早點回來。”努達海真是昏了頭,爲了個女人腦子都不清楚了。
乾隆略一停頓,又擺擺手道:“算了,今兒叫小林子跟着朕,你親自過去,給那孩子撐撐腰,省得旁人不拿他當回事。你去了也看着他些。別讓他在外面貪玩,處置完了直接帶回來。早知道那府上不清淨,朕就不送他過去了。這病纔剛好,又碰上這樣的事。也難爲他了。”
這纔是真寵啊!吳書來無語地退出來,默默地將世子的重視程度再調高一擋。他出來將話跟薩福鼎一說,薩福鼎才放下心來。皇宮裡不好混,跟錯了主子可是會要命的。他原先還擔心主子被皇上厭棄,現在看來不但沒有,反而不是一般的得寵啊。
因爲院子被封着,不許進也不許出,所以等吳書來到時,劉煜還沒能用上早膳。昨晚的筵席雖然還有剩,可盛夏的天氣,一個晚上足以讓菜餚變餿了。就算沒變質,那些金尊玉貴的人也不稀得將就。或者說,他們已經沒心思去想什麼早膳了。
外面的守衛已經被吳書來帶的人接手,劉煜也終於吃上了遲來的早餐。聽到乾隆讓他酌情處理的話,劉煜笑了,其他人也笑了。不過很顯然,他們笑容的含義並不一樣。劉煜笑是因爲有了折騰人的權利,而其他人則是覺得萬事大吉了。
“克善”是什麼人,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孩子,而且又是新月的弟弟。皇上既然全權交給“克善”處理,那就說明皇上沒有在意這件事,這就是輕拿輕放的意思啊。從表情上就能看出來,他們徹底放鬆了。可很顯然,放鬆得太早,是註定會造成悲劇的。
終於填飽了飢餓的胃,劉煜看向跪了一地的下人侍女,眼中閃過一絲可惜。都是嬌花兒一般的年紀,卻偏偏跟錯了主子,自己也是不省事的,“萬壽無疆”什麼的是能隨便說的麼?劉煜指指這些人,“吳總管,着人杖斃吧。至於他們的家人,就請他他拉福晉妥善安置了。”
一聲令下,整個院子都有些亂了。侍女們覺得很冤枉,她們不過是聽命排演舞蹈,爲格格慶生而已,怎麼就把自己的命丟了。那生日賀詞又不是她們想出來的,憑什麼這樣對她們?雖然被堵着嘴,可她們還是拼命掙扎,有的磕頭求饒,有的想要逃跑。
那些昨晚在院子裡伺候的下人就更覺得冤枉了,他們不過是旁觀了一下,就得付出生命的代價,太不值了啊。原本一件喜事,他們湊趣過來伺候指望着討賞呢,可現在竟連命都不保,這叫什麼事兒啊。明明是主子們犯的錯,憑什麼單讓他們去死?!
可宮裡的人不管這些,吳書來一揮手,便有太監上前將人拖走行刑。劉煜一揮手,制止道:“不用換地方了,就在這裡行刑,也讓這府裡的主子們長長記性。這些奴才們,全是因爲你們的無知而送命,他們這一條條性命都要記在你們身上,且讓你們看着吧。”
這太可怕了!從努達海、新月到驥遠、珞琳,全部都瞪大眼睛看向劉煜,彷彿不認識一般看着他。這個單薄的身板裡,怎麼會有這麼殘忍的心思。這是幾十條人命啊,他怎麼能夠眼也不眨地奪走。而且,他竟然還更加殘忍地讓他們眼睜睜地在這兒看着。
“住手,住手啊!克善,快讓他們停下,我們不能這樣做,這太殘忍了,會遭天譴的啊。”新月不可自制地搖着頭,眼淚不住地滑落。她跪坐在劉煜腳邊,拉着他的衣襬,“這本就是我們的錯,不讓讓無辜的人送命,放過她們吧。我們的罪,我們去求皇上原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