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西斜,橘紅的晚霞鋪滿整個天際。
田敏顏心裡一直迴響着在學堂時無意中聽到田敏瑞的話,不得不說,田敏瑞給她太大的衝擊驚訝了,他是真心的不想考科舉麼?
“囡囡,你總看着我作甚?可是我臉長了花了?”田敏瑞推了發呆的她一把,她纔回過神來,看着他欲言又止。
田敏瑞覺得她今天特別奇怪,不由皺了皺眉:“咋了?”
“沒。”田敏顏移開目光,低頭在手中的帕子繼續繡花,似作不經意地問:“哥如今上學堂學得如何?可有啥心得和不懂的?”
“嗯,還行。”田敏瑞淡淡的回了一句。
“那先生可有說你幾時能下場試試?今秋能麼?聽說下個月就開縣試了吧?阿公也說大哥下個月下場來着。”田敏顏擡頭看他,沒有錯漏他眼中閃過的錯愕。
“我還小呢,才學不久,山長說了,讓我明年再下場不遲。”
田敏顏喔了一聲,低頭不語。
“哥,你以後想當官嗎?”過了一會,她到底是憋不住問了出來。
田敏瑞驚愕地看向她,又看了一眼在院子外忙碌的羅氏,問道:“咋突然這麼問?”
“沒,自從哥你去學堂,家裡的事兒也多,咱們兄妹也沒仔細聊過,現在反正得空,就說說話唄。”田敏顏笑了一下,又故作狡黠地道:“我們是雙生子,你可不要說謊話,我可是能感應到的。”
田敏瑞揉了揉她的頭頂,笑了笑,嘆了一聲道:“雖說我是你哥,可有時候我真的覺得我纔是小的那個,囡囡,我不如你。”
“這有啥好比的,女孩兒的心本來就細些,哥你有啥子比不上我的?快別移開話題,你還沒答我剛纔的話呢?”田敏顏放下針線,盤腿坐在炕上,一臉認真:“哥,你以後想走科舉這條路麼?”
田敏瑞也放下書本,眼睛看出門外,有些茫然地道:“我也不知道。”
“哥你學得不好?”
“呃,也不是,先生教的還行,就是山長,也常單獨教的我,也不是不懂,只是。。。”田敏瑞有些遲疑。
“只是什麼?”田敏顏忙追問。
“只是我覺得提不起太大的興趣來。”田敏瑞看她一眼,露出一個苦笑道:“從前大哥能去學堂讀書認字,看着其實挺羨慕的,也不知是羨慕大哥能讓阿公那般疼寵,還是羨慕他能穿好的衣裳也不用幹農活。”
“真正能唸書了,一開始覺得挺有趣兒,心想我也能唸書了,穿着體面,受着人家羨慕的眼光,覺得挺好的,也一心想要念好書,將來當個好官,讓爹孃和你們都過上好日子。”
“後來呢?你覺得當官不好了,認爲當官的都沒幾個好人,只是弄權,官官相衛,只養肥自己的口袋。當官要學會太多心機詭計,你便覺得科舉或許沒想象中的要好?”田敏顏笑說了一句。
田敏瑞驚詫地看着她的眼睛,半晌說不出話來。
她那雙眼,讓人覺得裡頭有着洞悉一切的感覺,自己的心思想法,像是被她全部看清一樣。
田敏瑞忽然覺得有些慌亂,躲閃着她的目光,支支吾吾地道:“沒沒有的事。”
“哥你說謊。”
“囡囡!”田敏瑞一驚,瞪大眼迎向她的目光。
“哥你其實不喜歡當官,不想走科舉這條路。你感覺做不來迎來送往,爾虞我詐,你性子倔直,做不來也不屑那諂媚奉迎的事。先生說的如何治國治天下,其實你不懂,也不明白。在你的世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一條路只會走到底,不明白太多的彎彎道道。”
田敏顏一字一句的迸出,言語鋒利而直白,直直的射向田敏瑞,他的臉色漸漸發白。
“囡囡。。。”他翕了翕脣。
田敏顏看着他驚慌失措,像是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卻無法反駁一句的時候,不由嘆了一口氣。
“哥,其實不管是做官還是做生意,這人都是一樣的,做官和官場上的人打交道,做生意就和商賈打交道,甚至也得和當官的打交道,這八面玲瓏是少不了的。做生意,面對的人形形式式,甚至更比當官的更奸猾,你要了解對手,清楚知道對方的弱點,才能爲自己拿到最大的利益。同樣的道理,爲了不讓別人看清摸透你的弱點,你同樣需要戴上假面具做人,這不也是麼?”
“不論是官場還是商海,其實都有爾虞我詐波譎雲詭,咱只是凡人一個,都無法在其中獨樹一幟,因爲咱們不可能與世隔絕,過着最原始的耕織生活。所以咱們能做的,只能是融入,融入那個世界,成爲那個世界的一份子。只是,不管那個世界如何的骯髒紛亂,你戴多少面具有多八面玲瓏,都要守住自己的底線原則。不在裡頭迷失了自己,那麼你就成功了,你就問心無愧。”
“囡囡,你怎麼。。。”田敏瑞驚得張大嘴。
“想問我怎麼知道?”田敏顏睨了他一眼道:“我今日去過學堂,你和方宇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田敏瑞立即緊張起來,說道:“不不是這樣的,囡囡,我還是會考科舉的。”
“哥你緊張啥,我沒和爹孃說。”田敏顏嘖了一聲,看着他說道:“我只是想告訴你,不管將來你是做官還是要做生意,這做人其實都是一樣的,哥,你懂嗎?”
“我知道,就是做生意,也要和當官的打交道,我哪不知道?”田敏瑞看她沒有失望和不高興的樣子,便苦笑道:“我只是。。。”
“你只是給了自己太多的壓力,不想看咱們失望,就強硬的加諸壓力在自己身上,往那條咱們希望你去走的那條路走。你其實都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就想走那條路,你明明是想走另一條的。”
見他垂首不語,一臉慘淡苦惱的樣子,田敏顏跳下炕,轉身看向他:“哥,走,我們去田裡一遭。”
“去幹嘛?”田敏瑞眨了眨眼,卻還是聽話的跳下炕穿上鞋跟着她出去。
“哎,你們還去哪?馬上就擺飯了。”羅氏見兩兄妹出去,連忙叫道。
“娘,我們去地裡看看,一會就回。”田敏顏回了一聲,拉着田敏瑞就跑了出去。
田敏顏拉着田敏瑞來到村口,看着殘陽在西邊要落未落的,便笑道:“哥,我們比賽吧,一道跑,看誰最先跑到東頭的地裡?”
田敏瑞一愣,看了看還在遠處忙活的人,連忙道:“你是姑娘家,不能這麼亂跑的,這人要說的。”
“哥,我們又不是那大戶人家的小姐,就是跑也沒關係,這鄉下丫頭,誰不瘋啊?”田敏顏卻是毫不在意地擡了擡下巴,說道:“還是哥你認爲跑不過我?”
“怎麼會。”田敏瑞皺起眉反駁。
“那就來啊,我數一二三,跑。”田敏顏說完三字就往前跑開去,留下田敏瑞怔在原地,咯咯的笑道:“哥你快來追我啊。”
田敏瑞這才反應過來,忙的追了上去,腳步飛快。
兩兄妹跑過官路,跑進田埂,誰也不說話,只是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向前奔跑。
而那些扛着鐵鋤回家或還在地裡忙活的莊稼人見了,都奇怪得緊,這田家兩兄妹是不是傻了?無端端的在跑什麼?
田敏顏到底是女子,體力比不上男子,慢慢的就落後了,可她卻並不覺得失落,看着前邊越跑越快,越跑越遠的田敏瑞,笑眯了眼睛。
等到她跑到他們家的那二十畝地,田敏瑞已經坐在高高的田埂上,神情放鬆,靜靜的看着西邊的哪一點殘陽。
她氣喘吁吁地到他身邊坐下,像條小狗似的伸出舌頭喘着粗氣:“哥你贏了。”
田敏瑞轉過頭來看一眼她紅撲撲的小臉,露出一個真摯的笑容來:“囡囡,哥哥謝謝你。”
田敏顏挑了挑眉,看着他一派清明的眼睛,道:“想通了?”
“嗯。”田敏瑞點了點頭,看着天際的紅霞滿天,說道:“我現在才十一歲,太小了,看事情也太表面了,太過杞人憂天。我想好了,不管將來的路如何,我都要考出功名,哪怕只是考到一個秀才之名。再孤芳自賞,也要認清現實,有功名在身,我就是做生意,也不至於吃虧了,起碼還能見官不跪,也能替家裡省下賦稅。”
“至於以後如何,我給自己四年的時間,等我十五歲之時,再定吧。”田敏瑞淡淡的笑。
田敏顏看着他俊逸的側面,伸出手重重地握着他的手,說道:“哥,你放心吧,以後不管你的選擇是什麼,咱們一家子都會支持你。”
田敏瑞看着她,反握着她的手,點了點頭,眼中再無遲疑和茫然,清明深遠。
兩兄妹並肩坐着,看着殘陽一點一點落下,沒有交談,然而,那血脈相同的親情,那彼此間的信任支持,卻勝無聲仿有聲。
而這一天,也永遠定格在兩人的回憶當中,許多年後,當兩人都兒孫成羣承歡膝下之時,說起這一日,都不免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