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嘀咕咕了半天之後。馮耀奎終於像是做完了一件異常榮耀的事情一樣,躊躇滿志地神色掛滿了面頰,一搖三擺地走到了林笑天的面前,從鼻子裡哼出一聲輕蔑的聲音:“給,有個領導要和你通話。”
看見馮耀奎那神情,林笑天心裡不由爲之一愕,有爲了謀權跑關係的,有爲了謀利而找人的,卻還是第一次見到爲了送死而尋找後臺的。
“哪位!”心裡氣得快想發笑的林笑天,接過手機之後,也沒有什麼好臉色,直接對着手機冷冰冰的問道。到了這個時候,這對爺孫倆還以爲自己在爲難他,如果不是那幾百號人的身家性命,如果不是頂着工作組副組長的名頭,林笑天才懶得去和這種人計較。
“河西縣委的同志麼,你好啊,我是省……”電話那頭傳來一個低沉而渾厚的聲音。
但是聽到對方那極具官方特色的開頭,林笑天沒等對方把話說完,就毫不客氣地頂了回去:“我不知道你是誰,我也不想知道你是誰。我只知道我是河西縣防洪災害工作組的副組長,我只知道南方的暴風雨即將向河西轉移而來,我只知道在探花裡的山上,有座隨時能將探花裡變成一片廢墟的水庫!”
用讓馮靖安祖孫都變色的大嗓門,林笑天毫不客氣的數落了對方一通,期間額頭青筋暴起,面紅耳赤的架勢,彷彿那頭是一個正接受批評的下屬一樣。感覺心中的憋屈發泄的差不多了,這才用淡漠的口氣說道:“我叫林笑天!隨便你去找哪個領導投訴。另外,如果最後探花裡的百姓因爲你的關係,而選擇和政府對抗,致使百姓遭受損失的話,我們縣委縣政府會保留追究你刑事責任的權力!”
說完之後,根本沒有理會馮靖安、馮耀奎兩人目瞪口呆的傻樣,就一把將電話掛斷。看着馮耀奎手忙腳亂的接過手機,林笑天又露出一個讓對方心寒的冷笑:“還有什麼更大的關係,繼續接着往出搬,今天你就是把中央領導搬出來,你們探花裡也必須撤離!”
別說是馮靖安兩人了,即使是一旁的劉富貴,此刻也有些熱血沸騰的感覺,尤其是林笑天最後那句“我們縣委縣政府保留追究你責任的權力”,說得這位公安局長是心潮澎湃,激動不已。
馮家既然這麼有把握地把對方搬出來,那麼估計不是市裡就是省裡的領導,這些平日裡下來視察工作時,總是一副鼻孔朝天的倨傲神態的大人們。今天總算是遇到剋星了。而敢不在乎對方職務,直接這麼毫不客氣的罵回去的,整個香河恐怕也就林笑天這麼一個了。
並非是林笑天沒有城府,也不是林笑天仗勢猖狂。實在是那種明明擁有避免損失的機會,卻因爲某些不必要的干擾,使得自己只能乾着急而沒有辦法的憋屈,讓林笑天都快要鬱悶的發瘋,尤其是想想後山那個宛如野獸大嘴一般的溝壑出口,不知道什麼時候突然一個猛撲,就將整個探花裡囫圇吞下,林笑天就感覺渾身發冷。
就在客廳裡氣氛陷入到讓人窒息的死寂時,忽然一陣刺耳的手機鈴聲就響了起來。
看着剛剛被林笑天掛斷的電話又打了回來,馮靖安彷彿是看到救星一般,以與他年齡不相符的敏捷,一把從馮耀奎的手裡將手機奪了過去,然後又恢復了往日那一切盡在掌握的從容,慢慢地將手機放到耳邊,拿捏足了架勢之後,這纔開口緩慢地發出了洪亮的聲音:“喂,老六嗎……”
就在馮耀奎輕蔑地掃了依舊一臉冰冷的林笑天之後,立即換上一副打了雞血般的激動神情。將目光轉移到了爺爺的身上時,卻發現剛纔還態勢十足的老爺子,這個時候卻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頻頻用驚疑不定的目光向着另一邊的林笑天望去。
“嗯……嗯……好吧,我知道……我知道……”
一陣毫無氣勢的應和聲響起,等到馮靖安將電話掛斷之後,臉上已經爬滿了尷尬和惶恐,用慼慼然的目光向着林笑天看了過去。
就在馮耀奎感到莫名其妙的時候,馮靖安卻乾咳了兩聲,對着林笑天細聲細氣的說了起來:“林……林組長,剛纔……剛纔是小老兒做的有些不妥,但事關我們整個家族的利益,還請林組長能夠諒解。”
彷彿早就料到了馮靖安會如此說一樣,林笑天剛纔那一片冰冷的神色也彷彿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瞬間就換成了一副春風和煦的親切態度,笑着對改變了姿態的馮靖安說道:“老族長客氣了,我這也是爲了工作麼,要是有什麼過份的地方,也請老族長包含,畢竟大家都是爲了探花裡幾百口老少的安危麼。”
“是……是……”看到林笑天沒有一絲生硬感覺地變幻着臉色,馮靖安一邊不得不應聲附和,一邊在心裡暗暗嘀咕了一句“這就是一頭小狐狸”。看着站在一旁年齡雖然相仿,卻能力有着天壤之別的馮耀奎,馮靖安不得不爲家族的未來發出無奈地嘆息。
“那麼這轉移工作?”看到氣氛再次婉轉起來,林笑天也適時地將目的點了出來,過程如何變化他根本就不在意,重要的是事態現在又流露出向好的一面發展的跡象。
“我們一定全力配合政府的工作,剛纔我那不成器的侄子不是已經代小老兒着急族裡老少去了麼,等大家集合起來。略做收拾之後,就開始吧!”
到了現在這個地步,既然事情的發展方向已經脫離了自己的掌握,那麼又何不給雙方都搭一個下腳的臺階呢,馮靖安立即將剛纔林笑天強勢發出的命令,說成了他自願配合的行爲,那副心甘情願的模樣,如果不是劉富貴一直就呆在旁邊的話,還真以爲這個老頭子是擁護政府的帶頭模範一般。
“好,好!老族長這種以大局爲重的自我犧牲精神,簡直就是百姓之中的楷模啊,值得我們政府大力提倡和表揚!”看到林笑天卻毫無感覺一般,非常自如地和對方在那裡虛情假意的客套着,劉富貴的臉上浮現出一片古怪的潮紅,心裡的敬佩之情,更是像奔流的山泉一樣,飛流而下,勢不可擋!
看了看已經被馮靖安貼上廢物標籤的馮耀奎,劉富貴也下了同樣的結論:同樣是人,怎麼差別就那麼大呢?一個呆蠢如豬,一個狡獪如狐,同樣的年齡,卻是截然相反的表現。妖孽啊!
“林……林組長……都通知到了!”就在客廳裡一團和氣,瀰漫着無限和諧氣氛的時候,季斌和白侯鑫卻氣喘吁吁的跑了進來,本以爲會看到一副劍拔弩張的緊張場面,但等兩人走進客廳之後,卻看到馮靖安、林笑天這對應該勢不兩立的對頭,卻正興致勃勃地在那裡天南地北,無比和睦的聊着天,兩人不由傻眼起來。
“喔,是嗎,那馮支書呢?”彷彿沒有看到兩人的不解和尷尬一般。林笑天輕描淡寫的問了一句與眼前形勢絲毫無關的話題。
“呃!”沒想到林笑天竟然問了這麼一個問題,有些意外的季斌不由愣了一下,但隨即他就清醒過來,雖然不明白林笑天這是什麼意思,卻如實的回答起來:“馮顯赫去負責百姓集合工作去了,如果不催促的話,估計等到晚上,百姓都無法集合起來。”
“嗯,不錯,你安排的很好,但是速度還要快點,看着天氣有些不妙,還是趕早不趕晚的好!”說道這裡的時候,林笑天非常自然地扭過頭向着馮靖安說道:“老族長啊,馮顯赫一個人的能力恐怕有些照顧不來,你是不是讓個人去幫幫忙,畢竟村裡的人對我們可不熟悉,做起工作來也不方便。”
馮靖安知道這是林笑天在試探他的誠意,反正已經妥協了,他也不會小氣地再藏掖什麼,當下擺了擺手,對着一旁的馮耀奎說道:“去,給村裡的人廣播一下,一個小時之內全部到村東集合,除了一些貴重的物品之外,其他的就不用帶了。”
看着孫子那一副不甘心模樣的走出客廳之後,馮靖安才神色黯然的發出了一句感嘆:“年輕人啊,就是明白不了,只要有人在,其他的都不是問題。”
“老族長這話簡直就是至理名言啊!”雖然對於馮靖安的做法不怎麼認同,但對於人老成精的智慧,林笑天卻不敢有任何小覷的想法。
“人們總是對於身外之物無比的留戀,甚至在面對危機時都會猶豫不能作出選擇,卻忘記了人根本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一切的一切,和人本身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只要有人在,那麼一切就都是能再次擁有的!”
聽到林笑天的感嘆,馮靖安的臉上訝然之色立即浮現,當下驚異的笑了兩聲,就對林笑天誇讚起來:“本以爲老朽對林組長已經不敢有絲毫輕視了,沒想到林組長還是讓我感到了意外,真是後生可畏啊,老嘍,老嘍!”
雖然外面的天空已經灑下細雨,但此時林笑天的心裡卻完全沒有了剛纔的緊張,看到馮靖安的臉上一片寂寞和黯然,心裡最後一絲芥蒂也瞬間隨風而散,反倒安慰起這個老人來:“馮族長這是老當益壯纔對,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麼,探花裡能有今天,老族長絕對居功至偉。”
雖然馮家的崛起有着違法和損害國家利益的行爲在裡面,但能將一個窮山溝變成一個金窩窩,而不是造就少數的暴發戶,馮靖安的眼光和能力就足以讓人敬佩。
雖然受到了林笑天的恭維,但馮靖安此時卻沒有一絲得意的神色,目光黯然的打量着這多年才積攢下的家業,一雙枯瘦的老手,在身旁的案几上摩挲了半天之後,才帶着最後的希冀向林笑天問道:“林組長,我們馮家……難道真得沒有一絲可能……”
心裡非常清楚馮靖安這種僥倖的心理,沒等他把話說完,林笑天就開口將他那最後一絲搖曳的希望之火給不客氣的澆滅:“老族長還是作出最壞打算的好,其他的暫且不論,光那個水庫的威脅,就足以讓人感到恐懼了。”
在林笑天看來,這種幼稚的錯誤馮靖安是不應該犯下的,怎麼就能在山頂上留下那麼一個大隱患呢,難道探花裡就沒有一個人產生過這種憂患意識?
彷彿是猜到了林笑天的想法,馮靖安苦笑地解釋起來:“那座水庫並不是我們建的,而是本身天然形成的,雖然祖上就曾經有過累死的擔憂,但卻實在找不到什麼好的辦法,而且村裡的用水還得依靠它,所以我們只能不斷地對危險地方進行加固,卻無法做到徹底的根除。”
“那你們就沒有想過搬遷?”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對於馮家世代這種浪費力氣卻無法解決根本的行爲,林笑天感到有些不解。
“呵呵!”苦笑兩聲之後,馮靖安又繼續說道:“先前是沒有意識到,等意識到的時候,馮家已經在這裡扎牢了根,否則這幾百年的生存,馮家又豈會只有眼前這幾百號人口?雖然幾代祖輩都在努力,但畢竟不能完全放下,所以……”
雖然後面的話馮靖安沒有說完,但林笑天卻已經能領會得到,這或許是所有中國人溶於血脈之中的習性吧,在一個地方呆的時間久了,等到有感情之後,總是難以捨棄對土地的留戀。否則也不會發生現在這種面臨滅頂之災的事情來。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面對這種事情,林笑天也沒有辦法,只能說出一句蒼白無力的安慰。感受着客廳裡再次沉重下來的氣氛,林笑天的心裡也感到有些難以形容的怪異,不久前大家都還勢如水火,針鋒相對,轉眼之間卻又親密和睦,人吶,不愧是世界上最複雜的生物。對於這種前後天翻地覆的相處氣氛,林笑天也感到有些太過於戲劇化。
“林組長,車來了!”就在幾人陷入相對無言的憂傷氛圍之時,忽然白侯鑫快步走了進來,向着林笑天呼喊起來。
“立即把大家召集起來,以最快的速度轉移!”看着外面黑壓壓的天空,以及半空中那宛如珠簾相串般的大雨,林笑天心中一震,立即揮動着手臂大聲吩咐起來,現在就是和時間在賽跑,好比雙方剛纔的心態一樣,誰都不知道一秒之後,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
但有句古話叫“屋漏偏逢連夜雨”,雖然需要極大的巧合,但絕對還是有着幾分道理的。在這個世界上總有某些人的運氣會莫名其妙地跌落到了頂點,林笑天現在就是這種感覺。
在他把命令吩咐下去之後,卻發現白侯鑫並沒有第一時間快速出去組織村民,而是面有難色地看着自己。看到白侯鑫這幅表情,林笑天的心裡就是一沉,不會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吧?
雖然心裡感覺到有不太妙的事情發生,但林笑天依然讓自己的表情保持着最平靜的狀態,此刻他就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如果他亂了,那麼所有的一切就將變成一團麻:“還有什麼事情麼?”
“有兩輛客車在來的路上因爲路滑,不小心撞在了一起,雖然已經和縣裡聯繫了,但以現在的天氣,恐怕很難在預定的時間內到達。”碰到這種事情,白侯鑫也感到運氣實在是糟透了。
聽到白侯鑫的話,林笑天沉吟了片刻,然後轉頭向着馮靖安問道:“你們的煤礦上應該有貨車吧?”
其實林笑天也就是心存僥倖的一問,畢竟探花裡是挖煤的,而不是販賣,所以擁有貨車的可能性非常小。
碰上林笑天那兩道希冀的目光,馮靖安的嘴角不由露出一絲苦笑,不過就在林笑天心正下沉的時候,馮靖安卻給了他一絲希望:“貨車是沒有,不過有四輛剷車,一輛小卡,七輛轎車。不知道夠不夠用。”
到了這個時候,林笑天也只能盡力而爲,立即就扭頭吩咐白侯鑫和季斌說道:“老人、婦女和孩子優先上客車,成年男人放在最後,大家儘量擠一擠,實在不行的話再擠貨車,反正不能留下任何一名老百姓。”
隨着林笑天的一聲令下,整個探花裡的村民開始像趕集一樣的忙亂起來,頓時在銅錢大的雨點當中,嘶喊聲、哭鬧聲、喝罵聲……噪雜地交織在一起。雖然林笑天等人以及一些村裡的青壯已經盡力維護着秩序,但惡劣的天氣,以及不能用常理來管理的小孩子,卻依然給現場增添了幾分煩擾的氣氛。
陰沉的彷彿是傍晚一樣的天色間,雨滴連成一串,加上騰起的水霧,給這個天地蒙上了一層朦朧的青紗,十一輛客車一字排開,正在焦急地與老天爺展開對生命的爭奪,看着以肉可見的速度正慢慢變大的雨勢,林笑天的心裡感到異常的沉悶,這場賽跑,自己能贏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