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梅溪,沈淮與孫亞琳各開各的車。
在車上,沈淮跟陳丹打過電話。陳丹知道孫亞琳也要過去吃飯,也就不再做什麼準備,索性讓他們都到尚溪園去。
沈淮與孫亞琳將車停在渚園東面的休閒綠地邊上,從老街東首的老石牌坊穿過,沿街走來,鑄鐵礅的街燈下,看着好幾家裝修精美的日式料理餐飲店對外營業;便是安瀾寺東首,也有一家新開的挑着日語招簾的俱樂部。
沈淮從縣裡出來算晚的,這時候已經過了七點鐘,食客們大體都已經進店,不多的行人要麼是年輕的遊客,要麼是鎮上吃過晚飯出來閒逛的居民。
梅溪鎮財力充足,在沈淮留在唐閘後,後續也持續的追加對梅溪老街的投入。
因爲梅溪新區內的工業園、河西新城等建設地都要進行整體規劃,一些有價值、但又夠不上市級文物保護的古舊建設,也都不惜巨資的遷過來,往北擴大老街的範圍,將西南角的梅林圈在內,形成一座佔地近百畝的遊園,使梅溪老街、老河碼頭、沿河路商業街、學堂街方圓近一平方公里的老鎮,真正整合成一個整體,也成爲梅溪新區範圍內最吸引人氣的一處景點。
走進尚溪園,前廳也有幾位候人的中年人,拿日式低聲交談。
“梅溪這兩年倒像又叫鬼子佔領了……”孫亞琳看着到處都是日本人,忍不住低聲嘀咕起來。
一直到九十年代中前期,經濟崛起之後的日本,在亞洲的資本輸出以及產業轉移方向,主要都在東南亞地區。也是從亞洲金融風暴起,日本的廠企,與包括華商在內的其他亞太投資商,都主要將目光轉向中國。
十二億人口對這個國家而言,多少有些不堪重負,但對於投資商而言,則意味着充足的廉價勞動力資源跟潛在的廣闊市場。
在看到中國經濟持續強勁增長的勢力未減之後,海外很早就有經濟學家對中國市場提出著名的“一億人”理論:認爲只要中國十二億人口裡,哪怕在經濟持續增長之後僅產生一億富裕人羣,市場規模也將與當今的第二經濟體日本接近。
在充足的廉價勞動力資源背後,中國有着完善的教育體系,以及五十年來一直努力前進的工業進程,使得中國青年一代的勞動者幾乎都有着極高的產業素質跟適應工業化社會的能力。
在投資商裡,要說對中國經濟發展研究透徹的,主要還是日韓及東南亞的華商爲主,也包括臺灣地區的廠商。
過去臺灣地區的投資商受海峽兩岸緊張關係的影響,對內地的投資幅度一直都很有限,但在受到亞太金融風暴的摧殘之後,臺灣地方當局也被迫放開對內地投資的限制,投資額從去年起也開始激增。
沈淮、熊文斌等人,也早在亞太金融風暴前期,就認識到亞太產業二次轉移的問題,在招商引資工作更是積極主動走出去。
到九八年時,梅溪新區諸多產業園區的基礎設施都基本建設成熟,外圍的機場、鐵路、港口、高速公路也都形成大配套,沈淮在梅溪及新浦又極注重抓軟環境建設,這兩年來招商引資的成績也就格外的突出。
九八年僅梅溪新區引進從東南亞轉移過來的日韓大小企業及臺商近一百家——臺灣地區受日本文化影響很深——也就造成今日梅溪鎮料理店隨處能見、日本人滿地爬的景象。
這背後也有富士制鐵的功勞在。
作爲日本六大財閥安田系的一分子,富士制鐵本身就是大型的重工製造企業,在日本國內擁有很大的影響力。
這些年來,梅溪國際冶金產業園已經成爲國內最大的電爐鋼產業基地,形成高達三百二十萬噸的年鍊鋼能力,富士制鐵與省鋼、長青集團組建的合資公司在其中佔到大半。
融信與省鋼在新津主導的鋼廠建設,計劃今年入秋前建成投產,主要也是採用富士制鐵的高爐技術,富士制鐵也在其中持有15%的股權;當初爲了籌集新浦煉化的建設資金,孫亞琳將手裡衆信投資名下上市公司梅溪工業約10%的股份也轉給富士制鐵承接。
要說產業上的影響力,在東華富士制鐵不及梅鋼,但不比省鋼稍弱。
而這些年來前前後後受富士制鐵直接影響,爲富士制鐵配套爲主,到東華投資建廠的日資企業就將近二十家;除此之外,到東華投資更多的日資企業則主要以紡織輕工及化工類爲主。
唐閘區及梅溪新區的財稅收入,去年叫霞浦追平,但今後幾年的增長速度不會降下。要說最大的問題,梅溪新區後續的發展,主要將受到工業用地不足的限制。
梅溪新區成立時,雖然將梅溪、竹社、黃橋等鎮併入,但實際上從渚溪大道往北,都是城市建設用地,僅僅將梅溪、竹社兩鎮的部分規劃爲工業區,扣除交通、水電等配套建設,可用建廠面積,甚於都不足六十平方公里。
雖然還有二三十平方公里的工業地可用,但照長遠發展來說,梅溪新區後續的發展潛力已經是遠遠不足。
相比之外,新浦港工業園,此時建成的工業區面積甚至比梅溪新區稍小,正式進入規劃的區域也不是很大,但除了梅浦大道往南有較廣的腹地可以規劃爲工業建設用地之外,往東還有兩三百平方公里的淺灘可以吹填;要是從淮海艦隊駐泊港往北,一直到新津港,沿線四五十公里的海岸線,可吹填用於發展工業的灘塗及淺灘面積更是巨大。
要是能兼任東華市委常委,沈淮是計劃與陳兵一起在東華全市範圍內進一步推動行政區域調整以及新的工業、城鎮建設佈局規劃,使東華各方面的發展資源能更均衡,以便使東華經濟這些年騰飛的勢頭,在今後十年內都不落下來。
只是這個計劃,目前看來是要落空了。
當然了,就算東華往後的增長速度不再有前兩年那麼迅猛,基礎也已經奠下,成績已經足夠輝煌。
九四年東華市國民生產總值僅三百億出頭些,今年的目標則是要突破一千億,追平徐城,並列成爲淮海省第一經濟強市;只是東華的經濟重點在新浦、在梅溪,在區域結構上遠談不上平衡。
實體經濟起來後,第三產業裡最先受益的永遠都是餐飲。
尚溪園經過這幾年來精心經營,作爲東華最高端的餐飲企業,倒是與孫家官府菜一起打出名聲。
不過,陳丹也無太大的野心,尚溪園迄今也就梅溪老街及徐城頤園路兩家店,經營面積有限,老街這邊的總店無法承當大規模的宴請,包廂也不足三十個。
也或許是飢餓營銷的因素,尚溪園總店這邊當下經營只接受預訂,還需要提前三四天預訂,一年的流水要超過兩千萬。
尚溪園規模又小,能有這麼高的營收,餐飲業的利潤率也高,拿孫亞琳的話來說,簡直就是現金奶牛。
用餐的包廂再緊張,沈淮與孫亞琳過來吃飯,總是不愁地方的。
沈淮他們一到,陳丹就從辦公室裡下來,跟孫亞琳:“要不是沈淮打電話過來,我都不知道你也回東華呢。”
孫亞琳一年多來人都在國外,而年初孫家長輩回東華返鄉探親,陳丹也沒有機會跟孫亞琳見面,算起來,陳丹也有好幾個月都沒有再見到孫亞琳了。
孫亞琳跟陳丹說道:“你不會嫌我跟過來吃飯礙手礙腳吧?”
“剛纔死皮賴臉的要跟過來吃飯,這會兒怎麼客氣起來了?”沈淮奇怪地問孫亞琳。
孫亞琳沒說什麼呢,陳丹倒是嗔怪地橫了沈淮一眼,跟孫亞琳說道:“你別聽他胡說八道……”與沈淮、孫亞琳往西邊園子走。
寇萱一頭從院子的月門撞出來,看到沈淮跟陳丹在一起,有些意外,訝異地問道:“你怎麼跑這裡來吃飯?亞琳姐什麼時候回東華了?”
沈淮與陳丹通常都在老宅見面,有時間就自己做飯,沒時間陳丹就直接從酒店將飯菜帶過去——寇萱讀的旅遊學校,學制是兩年,她年後跟幾名同學一起到尚溪園來實習,但都沒有在尚溪園見到過沈淮一回,這時候看到自然詫異。
“奇怪哩,我怎麼就不能來?”沈淮笑着問。
寇萱跟小黎一般大,年後都二十一歲了,穿着酒店實習經理所穿的紫紅色制服,亭亭玉立,倒像是一個幹練的都市白領,長髮拿咖啡色髮帶束在腦後,明麗明豔的臉蛋還顯稚嫩清純。
當然,照寇萱這些年來所經歷的事,她的臉上的稚嫩跟清純自然只是她誘惑人的一種獨特氣質而已;她烏溜溜的黑眼珠子瞅着沈淮,似乎還沒有從乍見沈淮的驚訝中回過神來。
寇萱跟着楊麗麗時,曾跟孫亞琳一起住過一段時間,關係自然親近。看着寇萱冒冒失失的闖出來,孫亞琳問道:“後面有誰跟着你呢,跟屁股着了火似的跑出來?都嚇我們一跳。”
寇萱不忿地說道:“寶和的人在西邊園子裡吃飯,大呼小叫地,跟暴發戶似的,都恨不得趕他們走……”
孫亞琳一笑,也知道餘薇在渚園買下一棟房子搬進去住的事情,寇萱嘴裡所謂寶和的人,大概就是指餘薇,他們站在月門前,也沒有聽見裡面有誰在大呼小叫。
這時候一箇中年婦女從裡面追出來,她不認得沈淮、陳丹他們,看到寇萱在那裡,喊她道:“小萱,你今天生日,你媽請我們過來吃飯,也是用了一番心思。她送你禮物,你不想收下也就算了,也不能將東西摔地上就走……”
“沒人稀罕她這麼做,也不用她理我,”寇萱俏臉繃了起來,寒意四溢,衝着中年婦女說道,“姑,你也不要管我。”
沈淮這纔想起來這個中年婦女也是梅溪鎮人,是寇萱的姑姑,不過跟他沒有打過照面,也認不得。寇萱跟她姑姑的感情也很一般,這跟當年寇老爹無錢醫治、病死也有一些關係——沈淮沒想到餘薇見無法跟寇萱恢復正常的關係,倒想到走迂迴路線。
沈淮可不想摻和到餘薇、寇萱母女之間的事情裡去,帶頭往夾道里走,將寇萱丟在那裡跟她姑糾纏,他們到臨水的閣子裡吃飯,但未想寇萱又從後面跟了過來,說道:“今天真是我生日……”
沈淮將外套脫下,擱椅子靠背上,看寇萱眼睛裡帶着些許委屈,說話的語氣都幽怨得很,知道她經她媽這麼折騰,多少有些情緒,笑着說道:“等會兒吃飯時除了叫廚房給你下碗麪條,我們可真沒有準備什麼禮物給你。”
陳丹手搭在寇萱的肩膀上,讓她坐下來吃飯,說道:“小黎不是要準備考試的話,本來是要回來了;禮物都給我落辦公室裡了,等會兒再拿給你的,還特意叫我準備了蛋糕,只是沒讓你知道……”陳丹是知道寇萱今天生日,但她現在也不細管尚溪園的日常經營,也不知道餘薇今天邀請了在東華的親朋故友過來假借由頭給寇萱過生日。
“這麼說,我們今天過來吃飯,還是趕得巧了。”沈淮笑着坐下來。
寇萱坐下來,這邊就不會能安頓,果不其然,沒過一會兒就見餘薇踩着高跟鞋過來,從她花容淺笑的美靨上,真是看不出她剛跟寇萱起過爭執。
“聽寇萱她姑說,我就猜是沈書記您過來吃飯,沒想孫小姐也在啊……”餘薇推門走進來,熱情洋溢的笑着湊過來打招呼。
餘薇少女時就經歷了第一樁婚姻,生下寇萱時僅年十八歲,此時的她還沒有到四十。雖然要算是中年婦人,但她嬌嫩白皙的臉蛋,光滑得就彷彿新剝煮雞蛋似的,眉目風流,倒像是個三十剛出頭的美豔婦人。
去年醉酒事件過後,雖然餘薇當年拋夫棄女的舊事沒有大範圍的傳開,但在顧家已經不是什麼秘聞,但也沒有掀起什麼波瀾。
這背後除了梅鋼、鴻基配合餘薇加強對寶和船業的控制之外,跟在醫院裡還吊着命的顧正元偏信餘薇有關——這個女人還真是有着蠱惑老男人的本錢。
沈淮以前還覺得在媚熟一類的女人裡,何月蓮已經做到極致,沒想到餘薇還要更勝一籌。
大家現在是合作關係,看着餘薇進來,寇萱板起冷冰冰的俏臉,不看她媽半眼,沈淮倒是不能再端大架子,坐着一動不動,站起來笑着問:“餘總今天也在這邊吃飯啊,可是巧了。”
餘薇棄胡林,選擇在梅鋼跟計經系之間的遊離,打去年入秋就獲得充足的資金支持。
寶和在西陂閘的造船基地,因建設資金匱乏拖延了近兩年時間,一有資金注入,建設就立即啓動起來,兼之一些業務調整出去,現在也開始接訂單準備投入生產了。
寶和船業經受亞洲金融風暴摧毀,放棄之前大開大闔的擴張策略,目前在西陂閘的船廠,將是寶和船業旗下最大的生產基地,是屬於餘薇在寶和船業徹底站穩腳、不容有失的一步棋,餘薇年後留在東華的時間就多了起來——這也是她在渚園置購物業的一個重要原因。
不過,這也就給寇萱帶來新的煩惱,餘薇過來糾纏她的時間就多了,捅開去之後也就不怕顧家人再拿她的舊事相逼。
餘薇看女兒臉色不對,也知道她要是不走,只怕會將這邊的氣氛搞僵掉,打過招呼,也就不在這裡糾纏,告辭離開。
但走出包廂,餘薇又禁不住回頭張望,見陳丹、沈淮在閣子與寇萱說話,似乎是在勸她什麼。
這些年來,有些事是不爲外人所知的——便是戚靖瑤也只能大體猜到沈淮借楊麗麗搞倒英皇,但不清楚寇萱在其中發揮的關鍵作用。寇萱在英皇是用化名,後來也沒有跟戴毅、高小虎等人打過照面,故而有些事也就掩隱起來,成爲秘辛。
餘薇百般打聽,也沒有辦法將這些年來的圖景都拼全,有些事情甚至連寇萱在梅溪的姑姑也不明所以。
她只知道在寇老爹病故後,寇萱不學好,混跡在三教九流的場合,看她與沈淮的關係密切,只當她的身子早就給沈淮佔了去,開始也以爲寇萱是沈淮衆多情人裡的一個,便是現在也沒有辦法排除這種猜測,不然寇萱又有什麼資格,跟沈淮、孫亞琳他們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
只是這兩年來寇萱重新進學校讀書,年後到尚溪園實習,也是基層幹起,看不出她有半點被嬌縱成籠中金絲雀的樣子,這叫餘薇心裡又是疑惑。
餘薇藏着疑惑往外走。
尚溪園除了紗廠倉庫改建的主樓外,其他都是七八座環環相套的小院落。沒有服務員引領,餘薇又心事重重,多走了兩步,就走岔了道,繞了兩圈,繞到前廳來。
到前廳就記得道來,餘薇又從側門往西邊的園子,夾道一株砌在院牆裡的老榆樹下站着一個年輕的倩影,正揹着她跟人打電話。
“我已經到尚溪園了,有些事我覺得還是要跟沈淮挑開來說……”
餘薇不曉得這年輕的女人是誰,又有什麼事要挑開來跟沈淮說。
大概是聽到腳步聲,感覺到有人走進來,謝芷轉回身,看見餘薇端的是一愣,半晌纔想到要跟餘薇打招呼。
餘薇也沒有想會是謝海誠的女兒、宋鴻奇的妻子謝芷。
關於宋系內部的矛盾,餘薇也聽說過不少。
有些風聲比長了四條腿的馬還跑得快。
短短兩三天時間裡,宋炳生說沈淮年紀輕、經驗不足,拒絕省委書記提拔沈淮上兼東華市委常委的事,在餘薇這一層次的人羣,已經不是什麼秘密。
兼之這段時間來,有風聲說沈淮有可能調到省裡任職,餘薇也隱約覺得,沈淮這次確實是有可能要離開東華了。
餘薇心裡暗想,謝芷有什麼事要跟沈淮挑開來說,莫非跟這個有關?
“謝小姐是過來找沈書記啊,他就在前面靠水邊的閣子裡吃飯……”餘薇指着道,笑盈盈的跟謝芷說道,似乎她真對謝芷剛纔跟別人講電話的內容不感半分興趣。
謝芷是開車經過渚園,看到孫亞琳跟沈淮的車停在一起,才猜測沈淮人在尚溪園,但是不是就去見他,即使走進尚溪園,她還有些猶豫。
無意間叫餘薇撞見,謝芷是退也不成,神色如常的跟餘薇頷首打招呼:“餘總也在這裡吃飯啊?”
“是啊,請老家的一些親戚吃飯。”餘薇並不知道謝芷清不清楚她跟寇萱是母女關係,但想到這種關係暴露給衆人知道,叫她甚是尷尬,招呼過就走進她用餐的院子,不去管謝芷到底找不找沈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