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鈺走後,外頭來人通傳,說是謝相來了,但此刻軒轅明卻沒了半點兒要見謝崇光的意思,適才聽了秦鈺的一席話,頓覺了悟一般,恨不能此刻便趁夜入宮去見皇上,向他請了旨意即刻殺到北境去。
“殿下,謝相還在外頭候着,您看——”小豆子遲疑了半晌,還是進來通傳了一聲,軒轅明煩躁地擺着手,“不見不見!讓他給本宮滾回去,本宮看見他就厭煩!”
小豆子聞聲扁了扁嘴,沒再敢多問什麼,靜默地退了下去,將軒轅明的原話轉告了謝崇光,謝崇光嚇得不輕,復又拽着小豆子追問道:“殿下他……他當真是這樣說的嗎?”
“殿下的意思,奴才哪裡敢亂傳,相爺還是快回去吧,免得又惹了殿下的不痛快!”小豆子直言道。
謝崇光嘆息一聲,寂寂然轉身,如今,他在朝中越來越力不從心,昔年還能仰仗崔家與兩個女兒來謀權,如今大女兒被自己趕出了謝家,二女兒慘死,更與崔家勢同水火,自從柳姨娘出事後,他與柳家也慢慢生分了,本想攀着太子這未來的高枝,卻不想太子也愈加厭煩他。
到底是他老了嗎?
想如今,他謝崇光,一朝宰相,何等風光,如今,卻空落了個宰相的虛位,朝中多少雙眼睛盯着他,多少人巴望着他下臺,他又怎會感覺不出來?
臨出太子府時,謝崇光撞見了秦鈺,秦鈺好似是在謝崇光這條必經之道刻意等着他似的,可見了謝崇光,卻又故作出一副清高的模樣,好似並不與之相熟一般。
謝崇光見了秦鈺,遙遙躬了躬身,“見過太子妃!”
秦鈺燦然一笑,“謝相這就要走了嗎?與殿下的要事這麼快就談完了?”
軒轅明沒有見謝崇光,秦鈺自然知道,秦鈺這樣問,無非是想故意羞辱謝崇光一番,謝崇光抿了抿脣,回道:“今日太晚了,殿下怕是有些累了。”
“是啊,殿下是累了!”秦鈺意味深長道:“這夜黑霜重的,謝相好走!”
不知怎的,謝崇光覺得,秦鈺好似給他帶來了一股強烈的壓迫感,迫切地離開太子府,掄起袖子擦了擦額頭,竟發現額上早已溢出了層層冷汗,即便是面對軒轅明,他都不曾這樣過,這位太子妃,可真是有些奇怪,可到底是哪裡奇怪,謝崇光一時又難以說清。
“相爺回府嗎?”離開太子府一段距離後,隨從問道。
謝崇光擡頭望了望那條通往相府的路,終是遲疑着搖了搖頭,“走,去喝酒!”
“這麼晚了……”隨從有些懵,“相爺要是不回去,老夫人怕是會擔心的……”
“擔心?”謝崇光冷笑一聲,有些苦楚,他只能自己品嚐,和這些下人哪裡說得上?說了他們也未必就真的能懂。
謝老夫人李氏一心只關心他的仕途,又強行爲他收了幾房妾氏,搞得家不成家,實不安寧,謝崇光每每回到相府,便要被這些煩事叨擾,越是這個時候,他似乎越容易懷念起從
前的日子來,至少那還像是個家。
可惜,從前的日子,再也不會回來了。
謝崇光於街頭尋了個酒館,便毫不顧忌地鑽了進去,隨從勸誡不能,只能全程陪着,謝崇光一頭扎進去,便問酒保要了兩大壇的烈酒,酒保上了兩隻小碗,他竟不樂意,重又逼着酒保給取了兩隻大海碗,大有一副不醉不歸的架勢。
隨從忍不住上前拉着他,“相爺,您快別喝那麼多,這樣不好!”
“有什麼不好!”謝崇光執拗地拂開隨從的手,“我是當朝宰相,喝幾罈子酒的自由都沒了嗎?”
許是謝崇光的聲音太大,頓時惹得這酒館裡零星的幾名散客的注意,幾名散客紛紛回頭看向謝崇光,謝崇光渾不在意,倒是他的隨從,忠心的很,忙擋在謝崇光面前,呵斥道:“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喝你們的酒去!”
謝崇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幾碗酒下肚後,意識漸漸模糊起來,眼前仿似竟還看到了某位故人。
是……是林夢瑤?
謝崇光睜着迷濛的雙眼望着眼前的人,是錯覺嗎?不,不像是錯覺,真的是林夢瑤!
林夢瑤裹着一件銀白色的披風翩然站在謝崇光的面前,娟兒隨在她的左右,她們二人本是路過,聽到從這酒館裡出去的客人議論起,說是謝相醉在這酒館中,這才心生好奇,進來一探。
果真還是瞧見了他!
林夢瑤的雙眸中,氤氳着一股難言的波瀾,面對謝崇光,心緒萬般糾結。
她曾經有多麼嚮往這個男人,如今就有多麼痛恨這個男人。
林家不在了,她林夢瑤的人生生生被毀了,可偏偏謝家還在,他謝崇光還在,那個逼着她親手殺死自己孩子的老太婆還在!
心中最後一點執念轉化成深深的不甘,有生之年,她一定要看到他謝家的結局,比林家還要悽慘百倍千倍的結局。
“小姐?”娟兒不知所措地拉着林夢瑤的手,林夢瑤掩脣輕咳了兩聲。
這時,謝崇光忽然撲在酒桌上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意識模糊間還不停地張口問酒保討酒喝。
“相爺,相爺,可以了,您不能再喝了,快回去吧,屬下這就送您回去……”隨從小心翼翼地扶着謝崇光,奈何謝崇光此刻哪裡聽得進去隨從的話,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林夢瑤,胃裡一陣翻騰,竟就撲了上去,然而還沒碰到林夢瑤,整個人便狼狽地翻在了地上,抱着桌腿猛地吐了起來。
林夢瑤嫌惡地退開兩步,那股刺鼻的噁心感充斥着她的所有感官,不由叫她皺起了眉頭。
“小姐,咱們還是走吧……”娟兒催促。
“不走!”林夢瑤擺手。
“可是這……您不會是想……”
林夢瑤冷笑一聲,擡眼看了謝崇光身邊的那隨從一眼,道:“你可還認得我?”
那隨從應聲回頭看了林夢瑤一眼,這才驚出了聲,“夫……夫
人?”
林夢瑤涼涼地笑了起來,“你倒是好記性,可我已經不是你們的夫人了!”
那隨從尷尬地垂了頭,正艱難地試圖攙扶起謝崇光,林夢瑤裝模作樣地蹲身拍了拍謝崇光的後背,一陣嘆息,道:“此時若送他回相府,恐怕又要攪得整個府里人仰馬翻了,若不然這樣吧,我如今的住處離這裡不遠,何不送到我那兒去?”
“夫人……”那隨從遲疑道:“這樣真的好嗎?”
“有什麼不好的?你家相爺都這個樣子了,你還顧忌什麼?”
眼下,林夢瑤自然還住在謝晚晴昔日避腳的那個小院,只是,謝晚晴出嫁後,那小院便人去樓空,鮮有人再來,林夢瑤索性湊了些錢,將那小院給買了下來,徹底佔成了自己的住處。
謝崇光的隨從左右思量一番,無可奈何,只得聽從了林夢瑤的意思,將謝崇光一路送到了林夢瑤的住處。
這一晚,林夢瑤細心地爲謝崇光擦洗了身子,明明心中諸多不快,卻又故作出這樣一副姿態來,誰也不知道她心中到底如何盤算。
這一晚,謝崇光似是睡得十分安穩,而林夢瑤卻就着窗邊坐了整整一夜。
次日,天光乍破,謝崇光幽幽醒轉,酒精充斥過的頭腦還並不分明,睜開眼,半縷陽光從窗紗中折射進來,叫他不由得看向了窗邊的人兒。
那背影……着實叫他覺得熟悉。
林夢瑤身子僵了僵,十分自然地回過身去,重又打量起這個男人來,柔聲問道:“你醒了?”
“是……醒……醒了!”謝崇光撓了撓頭皮,似在努力回憶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
林夢瑤起身緩步走上前去幾步,於牀邊的水盆中擰乾了毛巾遞給謝崇光,見謝崇光不曾伸手來接,於是林夢瑤親自捏着毛巾小心翼翼擦拭着謝崇光的臉頰。
這感覺,謝崇光還從未享受過,從前,林夢瑤仗着父兄無上的寵愛,在整個相府從不把任何人都放在眼裡,更別論會親自伺候謝崇光梳洗了,只是時過境遷,沒想到,這個女人會生出這般變化來!
謝崇光似還沉浸在適才的恍惚中,卻見林夢瑤早已收拾妥帖,將洗淨烘乾的衣裳遞到謝崇光面前,“換上吧,天亮了,相爺也該回去了!”
“昨晚……昨晚我們?”謝崇光一邊換衣服一邊有意識地提起了這一夜。
林夢瑤只是扯着脣輕笑,“相爺只是喝多了,被我撞見,就近在我這裡休息了一晚上罷了,我知道相爺好面子,放心,我不會到處亂說的,也不會有人知道相爺在我這裡過夜!”
“我不是那個意思!”謝崇光欲解釋,卻發現不論自己怎麼說都說不清楚似的,他和林夢瑤之間,似隔着太多太多的鴻溝,逾越不過。
當初,林夢瑤的下場,他難辭其咎,謝崇光不免對林夢瑤心生芥蒂的同時又生出警惕來,總覺得,這個女人銷聲匿跡那麼久,重又出現在他的視線中,不像是什麼好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