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一股跌打酒的味道。
鍾綠娉歉疚得無以復加,一邊用藥棉蘸了藥酒給楊瓊塗抹,一邊哽咽着道:“都是我不好,竟不知七爺他誤會得這樣深,才連累了楊將軍。”
楊瓊被崔祥狠狠揍了一頓,饒是他常年習武身強體壯,也不免鼻青臉腫到處掛彩。
之前崔祥的怒罵,加上鍾綠娉的道歉,他隱約猜到了什麼,但選擇了什麼也不問,只說:“沒事,習武之人大傷小傷不斷,這點皮肉傷不算什麼,鍾姑娘別往心裡去。”
持盈處置了崔祥後,也來到鍾綠娉的住處,臉色難看,想必是崔祥在被押回偏院的途中又說了些幼稚可笑而難聽的話。持盈身份上是他的二嫂,終究還是不如崔繹這個親兄有說服力,崔祥這擰起來六親不認的脾氣,她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今天的事實在是對不住了,懷祐自小養尊處優,說話做事毫無顧忌,是我疏於管教,還請楊將軍多多包涵。”持盈看了他一身青青紫紫,眉角還破了一塊,便覺得實在是造孽。
幸而楊瓊脾氣好,換做山簡那火爆脾氣,指不定王府就要被掀翻過去了,持盈幻想着崔祥和山簡在王府裡話不投機拳腳相見,滿地煙塵,盆栽、假山、小桃酥等在半空中飛過來又飛過去,只覺得慘不忍睹。
擦完了藥,楊瓊把衣袍穿好,恭恭敬敬地告辭,持盈本想送送他,順便再寬解幾句,但楊瓊似乎並不想聽她說什麼,叫她們都不必送,自己獨自離開了。
鍾綠娉默默地收拾着藥箱,持盈走過去坐在她身旁,輕聲問:“你同他說了什麼沒有?”
鍾綠娉搖搖頭,一臉沮喪,道:“我只說了幾句道歉的話,說連累了他,別的就沒說什麼了。”
持盈嘆道:“難怪我看他剛纔表情比先前捱打的時候還難看。”
鍾綠娉一時費解:“怎麼說?可是我說錯話了?”
“也不能怪你,是我的錯,”持盈頭疼地揉着太陽穴,“你不知道,王爺剛來燕州時,說起日後要造反的事,曹將軍和百里先生二話沒說就決定追隨王爺,可楊將軍卻顧慮祖輩的教誨,遲遲不願表態,後來出了程姐姐的事,我和王爺,還有其他人,聯合起來……算計了他。”
鍾綠娉驚呼一聲,持盈又道:“雖說就算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也還是會這麼做,但王爺和我心裡總是覺得對不住他,想爲他籌一門好的婚事,讓他不必再孤孤單單的,可他幾次都拒絕了,剛纔他說的話,你也聽到了。你說連累了他,那便是告訴他你喜歡他,或者,崔祥以爲你喜歡他,以我過去的行事作風,他定是覺得是我有意要把你嫁給他,好藉機拉攏他,說白了就是不信他的忠心,這對他來說,比捱了打,捱了羞辱,還要更無法忍受。”
“……原來是這樣,難怪他說讓我不要放在心上,卻一點兒不像是不介懷的樣子,我還以爲他是在爲七爺那句家奴生氣,”鍾綠娉恍然大悟,繼而懊悔不迭,“是我不瞭解情況,隨口一句話,竟然闖下這樣的禍來,這……這可怎麼是好啊?”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就是持盈也一時半會兒拿不出什麼好辦法,只得讓她先不必自責,之後與楊瓊保持距離,別再讓他產生排斥感,自己則寫了一封信,着人快馬加鞭送去宣州,向山簡討主意。
隔兩日百里贊到王府來彙報時,持盈也同他說了這樁事情,百里贊聽完真是欲哭無淚:“我早知道七王爺來了定會幫倒忙,果不其然。”
持盈都快愁死了:“先生就別說這些馬後炮的話了,趕緊想個法子解決了這件事,要不楊將軍心裡總有個疙瘩,這往後可怎麼是好,我們原就對不住他,若再……唉……”
百里贊低頭捻鬚思索片刻,擡起頭道:“要想徹底解除公琪心裡的疙瘩,唯一的辦法就是把程夫人救回來,之後不論是送回京城與子成、程老團聚,還是留在燕州和公琪在一起,又或者去別處,總而言之得救她脫離苦海,公琪的心事了了,之後纔不會耿耿於懷。”
持盈哀嘆一聲:“先生說的倒是輕巧,救程姐姐回來,我也想啊,可是咱們現在哪兒還有這餘力,眼下咱們和朝廷隨時可能開戰,這一打沒個五年十年是很難結束的,燕州缺兵少將,實在是分身乏術啊。”
百里贊也是嘆氣,想了想又說:“要麼還有個法子。”
“什麼法子?”持盈大喜過望。
“把鍾姑娘嫁給七王爺,公琪再無顧慮,誤會自然也就解開了。”
“……”持盈呆若木雞,半晌後道,“咱們還是來說說救程姐姐的事吧,先生覺得攻下長遙城要多少人?”
百里贊笑得直不起腰來。
半個月後,宣州的信來了山簡在心中的說法幾與百里贊一致,只不過更詳細,更具體。
山簡的妙計:
一,找個合適的機會,把北狄人一鍋端了,救回程奉儀,再捏造她京中親人被崔頡殺盡的事實,迫使她留在燕州,繼而從中牽線搭橋,促成她與楊瓊終成眷屬。
二,給鍾綠娉灌一碗紅花,然後將她嫁給崔祥,一兩年內且任他們逍遙自在,過後再設法在崔祥的飯菜內下點料,讓他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慢慢死去。
持盈看着信箋就覺得頭皮發麻,山簡不愧是毒謀士,每一條辦法都行之有效但狠毒非常,大違天和,難怪崔頡當年那麼器重他,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爲這就是人以羣分。
山簡的字是行楷,規規整整,而信最後還有一行野雞爪子一般的字,大大地寫着“我不同意”四個字,不用猜也知道是崔繹的批註,持盈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將信燒了,再另做打算。
是救程奉儀,還是撮合鍾綠娉和崔祥?既有的兩條路,沒有一條走得通,打長遙,兵力不足,亂點鴛鴦譜……鍾遠山知道了肯定會大發雷霆,到時候更加得不償失。
持盈愁得白頭髮都要長出來了,這種時候除了期待有奇蹟發生,再沒有別的辦法了。
然而奇蹟竟然真的發生了。
四月快過完的一天午後,一位不速之客來到了燕州府。
持盈剛把小崔皞餵飽哄睡了,自己也困得不行,正要倒下去眯一會兒時,小秋在院子裡驚叫一聲:“夫人!夫人!你快出來看啊!”
什麼事大驚小怪的?持盈強睜睡眼下牀去,靸着鞋跑出去一看,王府院子的上空竟然有一隻海東青在盤旋,那毛色十分眼熟,她幾乎是立刻就想起了這是誰。
“納央!”持盈朝空中喚了一聲。
海東青聽到自己的名字,便撲騰着翅膀落下來,小秋嚇得抱頭逃竄,持盈卻不怕,待它落在院中的梅樹上,便上前去查看。
鷹的爪子上綁着一卷布,應該是書信,持盈接下來一看,果然是博木兒的筆跡。
上面只有一句話:大楚皇室兄弟鬩牆,呼兒哈納欲聯合巴邊、呼蒙托兒、察察等國南犯中原,將於下月十五在色綸河中游、舊馬泉關城中密談,程氏亦將同往,速來。
博木兒與桑朵兄妹離開燕州已經一年多了,從未有書信寫來,如今納央負書而至,說的竟是她現下最最關心的事,程奉儀跟着呼兒哈納去馬泉關與巴邊等國密談,身邊必不會帶太多的人以免引起注意,加上呼兒哈納爲人狂妄,料定崔頡崔繹兄弟此時都無暇他顧,說不定只帶千餘親兵就上路。
這麼好的報仇機會怎能錯過!持盈捧着那珍貴的布條險些流下淚來,連忙叫人去喚楊瓊來。
楊瓊趕來,看了布條上的信息,眼珠都要瞪出來般難以置信,擡頭起來欲言又止,持盈馬上道:“什麼都不用說了,回去收拾一下,我叫人給你多準備些乾糧和水,再讓先生撥五千兵馬交給你,你跟着納央走,找到了博木兒他們,無論如何也要把程姐姐救回來!”
楊瓊雙手顫抖,呼吸劇烈,猛地跪了下去:“多謝夫人!”一連磕了幾個響頭,然後爬起來一趟煙地跑了。
崔繹走後,燕州還留有兩萬人,楊瓊帶走五千,只要別遇上北狄七八萬人攻城,應該問題不大,持盈心跳如擂鼓,只不住地祈禱,希望博木兒不會是在騙自己,如果他對崔繹懷恨在心,故意設了圈套引誘楊瓊過去,然後北狄大軍壓城,只怕等不到消息傳遞至宣州,燕州後方頃刻便會淪陷。
當晚楊瓊就帶着人出發了。
“兩千人?他也太託大了吧!”持盈下巴都要掉地上了。
“這兩千人都是當年時疫中險些喪命的禁軍,他明言此去危險重重,有可能無法歸來,問有誰願意跟着去,馬上便有四千餘人出列,因爲怕北狄人會趁虛而入,便只帶走了一半,”百里贊說起來也是唏噓不已,“公琪着我轉告夫人,他此去若能平安歸來,餘生甘願爲奴爲婢,哪怕要他立刻去死,他也絕不會眨一下眼皮。”
持盈苦笑一聲,以手按着額頭:“我死後一定會下地獄的。”
被自己百般算計的人,到頭來卻對自己感激不盡,自己欠程奉儀的,欠楊瓊的,只怕是一生一世都還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