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聖元年二月初七,北方遊牧民族一年一度的擊鼓節。
“持盈姐姐!持盈姐姐!”桑朵在外面喊。
持盈高聲迴應:“哎!來了來了!”將小崔嫺的棉襖裹裹好,抱着她跑出了氈帳。
博爾吉克草原南部的色綸河畔,布夏族在族長博木兒的帶領下舉辦了盛大的節日活動,家家戶戶都參與進來,上午祭天,祈求來年風調雨順,水草豐美,下午則是布夏族男兒的騎射比賽,贏的人將獲得一把鑲滿寶石的彎刀,是去年和其他部族發生衝突時繳獲的戰利品。
布夏族的青年男兒個個都是高手,挽弓上馬便是騎兵,負刀潛行便是刺客,場中一排鍋蓋大小的草靶子,一字裂開,青年們必須騎在奔跑着的馬背上,準確命中指定的靶心。
參賽的共有三百來號人,佔了族中青年的一半以上,個個鮮衣怒馬,英姿颯爽,拈箭搭弓,一旦射中靶心,場外便會有年輕姑娘大聲歡呼吶喊,爲之鼓舞助威。
持盈和桑朵並排坐在草垛上觀看,持盈問:“你哥還沒回來?”
“今天應該能趕回來,他是族長,這麼重要的活動,他不參加可不行,”桑朵一邊說着,一邊打趣地問:“我哥不在,你覺得無聊了?”
持盈一笑置之,桑朵又忍不住說:“你真的不考慮下我哥嗎?我哥這個人雖然不太愛說話,但人還是很好的,不管是打獵還是打仗都很厲害,族裡有好多姑娘想嫁給他呢。”
持盈笑道:“你就別拿我尋開心了,我已經是有夫之婦,怎麼好白耽誤了你哥的大好年華。”
桑朵不以爲然地撅起嘴:“可是你都離開他這麼久了,他也不找你,你也不願意回去,那重新開始新的生活不是很好嗎?”
“但我終究是要回去的,”持盈抱歉地笑了笑,“或早或晚。”
桑朵不滿意地嘟囔了幾句什麼,天空中傳來鷹的叫聲,她馬上站了起來:“啊,是金央!我哥回來了!”說着朝天上吹了一聲口哨,高空中盤旋着的海東青立刻朝這邊飛了過來。
一隊車馬出現在遠處起伏的丘陵上,十天前入關去和漢人交換商品的布夏族青年們在博木兒的帶領下返回了族落,押回來幾大車各種生活用品,正好比賽告一段落,在場所有人紛紛圍上去迎接他們的歸來。
博木兒一身雪白的袍子,外套一件紅、金、黑三色繡紋的馬甲,是妹妹桑朵親手做的,棗紅色的頭巾下,額頭上密密的全是汗珠,顯然是一路狂奔,趕着回來參加擊鼓節的比賽。
海東青落在桑朵的肩膀上,咕咕叫了兩聲,博木兒翻身下馬,也不去理會那些蜂擁到馬車邊去取生活物資的女人們,徑直走向迎面而來的桑朵和持盈。
“哥,你可算趕回來了,比賽眼看就要結束了。”桑朵掏出自己的手帕給他。
博木兒接過來隨便抹了抹臉上的汗,又塞回去:“我給你買了點中原姑娘喜歡吃的東西,裝在一個藍色的布包裡,自己去拿。”桑朵立刻歡呼一聲,撲上去給哥哥一個熊抱,然後花蝴蝶般飛向後方的車隊。
桑朵一走,持盈就覺得尷尬了,但又不好走開,只得微笑着說:“一路辛苦了。”
博木兒抿着嘴沒說話,伸手從懷裡掏出一個白色的紙包,遞給她。
持盈疑惑地接過來,單手不好拆,博木兒又將小崔嫺從她懷裡接過去,幾個月的相處下來,小崔嫺已經和這對兄妹非常熟悉了,一到博木兒的懷裡就興奮地撲騰個沒完,博木兒輕輕捉開她拍到自己臉上來的小手,說:“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持盈依言打開紙包,發現裡面是一支漂亮的珠釵,託在手裡雖不沉,但以她的經驗仍可看出這是一支純金的釵子,看做工少說要值上百兩銀子,忙將紙包包回原樣,遞回去:“這禮物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沒有什麼貴不貴重的,送你就收着。”博木兒漫不經心地說。
持盈爲難地道:“真的不能收,你救了我的命,又收留我們母女,已經是莫大的恩惠了,我一生都回報不完,怎麼還能收你這麼貴重的禮物?真的不行。”
博木兒沉默不語,持盈堅持將紙包退回去,他想了想,也就接了過來,仍舊放進懷裡,這時賽場上吹起號角,最後一場比賽要開始了,博木兒將小崔嫺還給她,自己牽着馬去參加比賽,持盈總算鬆了口氣。
“喲~你們倆剛纔在聊什麼呢?”桑朵突然從背後撲上來,壞笑着問。
“沒什麼,隨便聊了幾句而已,”持盈假裝什麼也沒發生,攆着她回草垛邊去,“坐下看比賽,最後一場了。”
剛從甘州趕回來的青年們大都很疲倦,射中靶心的少之又少,但族人們仍然報以了熱烈的歡呼聲。
輪到博木兒上場,他將袍子袖口紮緊,仍舊騎着那匹馬,接過布夏族少女遞來的弓和箭囊,道了聲謝,那少女羞紅了臉,欣喜地跑開了。
桑朵嘿嘿嘿地笑着說:“我哥可厲害了,年年都是第一。”
持盈看了一眼賽場,博木兒英姿勃發的身影令她想起了崔繹,想起那曾將自己背上轎子、背進新房的寬闊後背,想起產牀上他溫暖可靠的懷抱,以及分別前夜在謝府的院子裡,他沉默而哀傷的神情。
持盈一度以爲崔繹永遠不會有那種落敗者的悲哀眼神,然而她錯了,再怎麼強大的男人,上得了戰場,入得了朝堂,一旦保護不了自己的妻兒,仍會覺得自己是失敗的,即使是有着戰神之稱的武王也是一樣。
自己已經離開了三個月,他在甘州一定已經穩住了腳跟,有百里贊和曹遷在身旁,當不至於被謝家牽着鼻子走。——他看到那封信以後怎麼想?真的看懂了嗎?如果沒看懂,會不會一怒之下撕得粉碎,然後恨自己入骨,再也不想見到自己?
這次是她留在布夏族以來,博木兒第三次率人入關,每一次她都很想跟着回去,回到崔繹身邊,然而一想到或許他真的認爲自己是奸細,說不定會不顧旁人的勸說阻攔,直接一刀砍了自己,那又如何呢?女兒還不滿週歲,難道要和自己一起死嗎?
她膽怯了,想回去,又怕回去,期望着崔繹會設法找自己,又一天天地失望。
“好——!”場外的歡呼聲將她從回憶中驚醒,持盈定睛一看,博木兒已經完成了比賽,七支箭都準確地命中紅心,桑朵在旁邊扯着嗓子大聲叫喊,摻雜着漢話和布夏族的語言,持盈聽得一知半解,但也知道一定是讚美的話語。
博木兒還保持着箭剛射出去的姿勢,場外已經有無數少女捧着親手繡的頭巾腰帶等物圍了上去,將他和坐騎團團圍住,爭着要把手裡的東西送給他。
老族長滿是皺褶的臉上笑容燦爛,雙手將寶石彎刀遞給他,博木兒立即翻身下馬,恭恭敬敬地單膝跪下,接過了勝利者的獎品。
所有姑娘都緊張起來,期待地看着他和他手裡的彎刀。
“每年擊鼓節的比賽,勝利者可以把獎品轉贈給心儀的姑娘,這樣就等於是求婚了。”桑朵得意洋洋地解釋。
持盈不禁好笑,問:“你哥年年都是第一,那其他人怎麼辦?”
桑朵笑嘻嘻地不回答,而是說:“往年哥誰也看不上,獎品最後都歸我了,不知道今年的獎品會花落誰家。”說完別有深意地看了持盈一眼。
持盈啼笑皆非地搖了搖頭,跟在她後頭上前去。
博木兒牽着馬,在一片花團錦簇中走向她們,桑朵撲上去抱着他的胳膊:“哥,你今年不會還打算把獎品給我吧?”邊說邊擠眉弄眼,其他姑娘們紛紛收到信號,爭先恐後地往他面前湊,生怕他看不到自己。
不過事實證明這沒什麼用,博木兒從剛纔起目光就停在持盈身上沒有移開過。
“恭喜你。”持盈儘量讓自己表現得自然,而不會過於熱情,以免傳達什麼錯誤的信息。
但她的小心也沒有奏效,博木兒看着她,又掂了掂手中的彎刀,突然說:“你跟我來,我有話要和你說。”
桑朵馬上起鬨:“什麼話啊,就在這裡說啊,讓大家都聽聽唄!”說完又用布夏語重複了一遍,圍在四周的姑娘們都跟着附和,神情中充滿了依戀和不甘。
博木兒面不改色地用布夏語說了句什麼,姑娘們失望地只好散了,桑朵癟着嘴,把小崔嫺抱走,留他們倆單獨說話。
“跟我來。”博木兒牽着馬朝遠處的河灘走去。
持盈猶猶豫豫地跟在後面,幾次想說點什麼化解一下這尷尬的氣氛,又實在找不到可說的。
色綸河還沒有化凍,河灘上的淤泥硬得像鐵一樣,博木兒迎着夕陽走到河邊,霞光映在他年輕而輪廓分明的臉上,平添了幾分溫情。
二人一前一後相距數尺地站在河灘上,誰也不說話。
“我在城裡看到了一張通緝令,”不知過了多久,博木兒纔開口,“被通緝的人拐走了一位郡主,甘州牧懸賞白銀千兩抓捕此人。”
持盈先是愣了愣,繼而笑出來,說:“我被通緝了?”
博木兒轉過頭來和她對視,逆着夕陽,他的表情看不真切,就如初見那日一般。
持盈解釋道:“多半是百里讚的主意,懸賞通緝總好過大張旗鼓地到處找我,否則謝家惱羞成怒,之前的努力就全白費了。”
博木兒還是一言不發。
持盈無奈地問:“還是說,你相信我是個江洋大盜,嫺兒是我從別人手裡拐走的?”
博木兒不答反問:“你是王妃?”
這回換持盈說不上話了,博木兒鬆開繮繩讓馬兒自己去吃草,自己上前兩步,站在持盈正對面:“你不是個普通人,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