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閶買米之行,崔繹點了三百人跟着百里贊一起去,一方面保護他別被山裡的狼叼去吃了,另一方面買得的米也得有人運回來,百里贊之前一個人做幾個人的活,累得半死,如今領了一份閒差,心情愉快地公費出遊去了。
謝永給家裡父親去了信,謝效算計崔繹不成,反而讓大量的豬肉爛在店鋪裡,販子紛紛向宣州商會投訴,要求賠償,只得又破費一番,才把這肉價風波給平了下去。
用持盈的話來說就是:“你不好好賣,那我還不買了,錢在家裡不會爛,肉在砧板上可是會招蒼蠅的,看誰玩得過誰。”
進入三月下旬,天氣總算見晴了,封山的大雪漸漸融化,營中負責狩獵的士兵們早已做好了準備,只等楊瓊一聲令下,就要席捲整座雁歸山。
楊瓊揹負弓箭,心不在焉地騎在戰馬背上,持盈到城外來送行,遠遠地看到他在發呆,就問:“楊將軍在想什麼?”
楊瓊猛然回神,連忙下馬行禮,持盈擺了擺手:“不必多禮了,我看楊將軍眉宇間頗有憂色,不知所爲何事?”
“……夫人多慮了,末將只是擔心半年不曾開過弓,會不會射不中獵物,辜負了王爺和夫人的信賴。”楊瓊輕描淡寫地岔開話題,似乎並不想多說。
副將出行,崔繹不來送行,身爲女眷的持盈更加沒有來的必要,但她正好有話要對楊瓊說,前面的問話只是個鋪墊,所以也不在乎他回答什麼。
“楊將軍心沉手穩準頭好,連王爺都讚不絕口,自然是不會有問題的,”持盈含笑遞上高帽子,接着又說,“我雖不懂你們男人的這些武技,但弓箭之道,在於以靜制動,既是以靜制動,手法都是其次的,最重要的還是心靜吧?”
楊瓊沉默地看了她一陣,說:“夫人有話但請直說。”
持盈將小秋打發到一邊去,以免他心有顧忌,然後才說:“自從那晚王爺說起要造反的事以來,楊將軍就一直心事重重的樣子,當時雖然大家都喝了酒,但楊將軍並未表態,心裡多少還是存有顧忌的吧?現在這兒沒有其他人,楊將軍心中究竟怎麼想的,能不能對我說一說?”
楊瓊低頭不語,持盈繼續誘導:“楊家將門出英才,世世代代忠君愛國,銀月槍在手,只平胡虜,不殺同胞,楊公子可是怕有違祖訓,愧對令尊在天之靈?”
“夫人……實在是明察秋毫,”被她說中了心事,楊瓊無奈地嘆了口氣,打開了心扉,“我並非不想爲王爺盡忠,但楊家到現在僅剩我一人,若王爺事不成,我便是千古的罪人,就是下了地府,也無顏面見楊家列祖列宗,是以不得不猶豫。”
持盈明眸有神,目光中充滿自信:“楊將軍何以信不過王爺?莫非也是拘泥於嫡庶尊卑,長幼之序?”
楊瓊靜了靜,說:“要造反,必須師出有名,否則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登基前,太子勤勉自律,憂國憂民,登基後也並無劣跡,王爺沒有造反的理由,太子卻有王道大旗在身,只怕到時響應者寥寥無幾,反落得一身罵名。”
持盈卻輕鬆地笑笑:“師出無名?只怕未必,楊將軍只管等着看好了,以太子的脾性,登基一年內必要拿一個兄弟開刀,殺雞儆猴,藉以收回分封的王權,到時候咱們就師出有名了。”
楊瓊一臉驚愕,顯然不知道她爲何這麼有把握,持盈也不解釋,又說:“不過人各有志,楊將軍若是不願意,王爺那邊我會去同他說,只要你不轉頭去幫着太子也就是了。”
楊瓊低頭沉思不語。
“或者我叫人給楊將軍說個媳婦?”持盈眼珠一轉,笑眯眯地說,“燕州城雖不大,長得漂亮的姑娘應該還是有不少。”
楊瓊慌忙擺手後退:“不、不不必了!夫人的好意我心領了,這事千萬可別……嗯,北狄不平,何以家爲,大丈夫當以精忠報國爲先,兒女情長之事……這個……”
持盈樂不可支地笑道:“不是讓你去‘立功’,瞧你緊張的話都不會說了,北狄不平何以家爲,難道北狄一日不滅,楊將軍就不娶媳婦了?不孝有三無後爲大,楊將軍就不怕令尊在天之靈不得安息?”
楊瓊笑得一臉勉強,無可奈何地說:“夫人莫取笑,這事……日後再說吧,日後再說。”說着翻身上馬,領着三千負責狩獵的士兵朝着雁歸山出發了。
回頭持盈把這事對崔繹一說,崔繹馬上斷言:“公琪已經有意中人了。”
“王爺怎麼知道的?”持盈大感驚訝,沒有意中人也賴着不成親的也大有人在,他自己不就是一個,怎麼就看出楊瓊已有意中人了。
崔繹得意洋洋地說:“他雖然拒絕了你幫他說媒的事,卻也沒有明着說不願成親,這就是有意中人,但時機不對的意思。”
持盈頗爲佩服地點頭看着他:“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王爺比起從前可是敏銳多了啊。”
崔繹佯怒道:“本王向來是敏銳的!”
持盈又笑,順手抄起一本摺子翻了翻,看到上面七歪八扭的批着兩行字:“已閱,待辦。”那字跡直是如頑童塗鴉般鬼斧神工,不由噗笑出來:“王爺這字——”
話還沒說完,目光就被摺子上的內容吸引了去。
摺子是樵縣那邊來的,說最近常有北狄人在虎奔關一帶出沒,倒是不騷擾牧民,但還是讓當地的百姓不同程度地感到了恐慌,樵縣的縣令希望武王能加強虎奔關一帶的兵力佈置,安定民心。
“燕州這一窮二白的地方,北狄人多少年也不來一次,最近怎麼想起過來轉悠了?”樵縣縣令也是個細心的人,派了人把北狄騎兵的行蹤打探了個大概,在摺子裡詳細地寫了出來,持盈通讀下來,只覺十分費解。
崔繹茫然擡頭:“什麼?”
持盈把摺子遞給他,崔繹看了幾行,眼睛突然就睜大了:“有這等事!”
持盈呆了呆,試探地問:“王爺沒看內容就批了?”
崔繹理虧,啞口無言,持盈簡直不知該哭該笑:“你……這是大事,怎麼能看也不看就批了扔在一邊?這些也都沒看?我說你怎麼批得這般快,原來都是囫圇吞棗,都沒咂摸出個味兒來。”
“本王就不是看這個的料!”崔繹被她說得有些惱了,手裡摺子一摔,慍怒地道,“一整個州幾萬號人,雞毛蒜皮的事都要我一個人管,哪有這多精力去一個個看?”
持盈將摺子撿起來放好,說:“才一個州就沒精力管,那日後做了皇帝,要管全天下,王爺又打算怎麼辦?”
崔繹像個醃壞了的鴨蛋一樣憋在椅子裡生悶氣,持盈看他那委屈的樣子就覺得好笑,捧了枸杞茶遞到他面前:“王爺說自己不是這塊料,又有誰生來就是做皇帝的料?王爺的戰神之名,不也是一天天打出來的?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崔繹接過茶杯默默喝了兩口,忽然說:“我記得從前父皇一天要看的摺子也沒這麼多。”
這一點倒是不可否認的,持盈過去是太子妃,對朝中的事多少有一些瞭解,便對他解釋道:“一國之君就如一家之主,要管的都是大事,無關緊要的小事自然就都由下面人去處理了,全國各州縣遞上來的摺子、文武百官的諫言,一律要先經過中書省篩撿,只挑出關乎國計民生的大事上報給皇帝,先帝在位時又有太子監國輔政,遞到先帝手裡的摺子,自然就少之又少了。”
崔繹眼睛一亮,繼而又失望地一滅,持盈一看看穿了他在想什麼:“王爺不會是在想,要是有個兒子幫着看摺子就好了吧?”
“愛妃懂我。”崔繹居然也厚顏無恥地承認了。
持盈真是想抄起摺子拍他腦袋了:“少想這些有的沒的,還沒摸到龍椅呢,就想做太上皇?趕緊的,這些摺子都得重新看過,我守着你看。”
崔繹心花怒放,持盈不做別的就守着他他最開心了,心情一好,做什麼也就不重要了,於是乖乖把那些摺子重新翻開來看。
看着看着崔繹的臉色不對勁了,持盈手裡繡着花,擡頭看他一眼,問:“怎麼了?”
崔繹的表情十分複雜,他將幾本摺子攤開來放在書案上,手指在上面劃拉來劃拉去:“北狄人似乎不光是在虎奔關外活動,也有人看到他們和遷徙中的布夏族起了紛爭,雙方都死了不少人,布夏人一路往東逃,北狄騎兵銜着隊尾緊追不捨,似乎想將他們趕盡殺絕。”
持盈手一抖,險些扎破自己指肚。
“看來他們是得罪了那羣如狼似虎的北狄人,”崔繹有點幸災樂禍地用手指在摺子上叩打,“你說那個博木兒,會不會到燕州來求救?”
與此同時,雁歸山以西,博木兒正率領僥倖逃脫的族人一路向雁歸山中撤退。
持盈的來歷不凡,這一點他很早便猜到了,只是覺得人人都會有一兩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也沒太放在心上。直到後來發現她是武王妃,妹妹桑朵又說了激怒崔繹的話,料想大楚不會放過他們,所以博木兒命令族人連夜收整起行,打算向西走,避開崔繹的追殺。
然而沒想到的是,預料中的大楚軍隊沒有來,卻莫名地殺出一支北狄騎兵隊,這羣人二話不說,衝上來就打,不搶東西專擄婦女,博木兒率領族內青年奮起反抗,卻架不住對方人多,還要顧及後方家人不被擄走,短短几天被劫走的女人就有上百,族內人人自危,博木兒無奈之下,只得調轉頭往東走,希望雁歸山的地形複雜,能稍微阻擋這羣窮兇極惡的北狄人劫擄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