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分明的大宅院,青石板,硃紅柱,雕花欄杆刻着繁複的海棠花紋。剛下過一夜的雨,雨珠自芭蕉葉上滾着掉進地上的土裡。
桌上的紫金香爐做成精緻的小獸模樣,吐出的香是水木香,在初秋的天聞起來分外清爽。
牀上四角都掛了鑲着流蘇的香包,色澤鮮豔。柔軟的榻邊,兩個個子高高的丫鬟正在小心的爲牀上人扇扇子。
“天涼了掉水裡,發熱了可不得了。姑娘都睡了一天一夜,大夫說這會子該醒了,怎生沒動靜?”穿着青色衣服的丫鬟面上難掩焦慮。
“穀雨,都大半個時辰了,怎麼大夫還沒過來?”另一個紫衣丫鬟道。
“二太太那邊看的緊,這算是醜事,府裡都藏着掖着。”穀雨看了一眼牀上人:“夫人和老爺都不在京城,大少爺也不在,老夫人又偏心東院的,白露和霜降去找大夫現在未回,莫不是被人攔住了。這是要把姑娘往絕路上逼啊!不行,我得出去看看。”
話音剛落,便聽得牀上的人發出一聲微弱的聲音。
“姑娘醒了!”紫衣丫鬟驚喜的叫了一聲,連忙跑到牀邊,但見牀上的少女揉了揉額頭,慢慢的坐起身來。
“驚蟄……”沈妙喃喃道。
“奴婢在呢,”紫衣丫鬟笑着握住沈妙的手:“姑娘可還覺得好些了?睡了一天一夜,眼看着熱退了卻不見醒,奴婢還尋思着再去找大夫一趟。”
“姑娘,要不要喝點水?”穀雨遞上一杯茶。
沈妙有些困惑的看着面前的兩人。
她有四個一等丫鬟,驚蟄穀雨,白露霜降,俱是聰慧靈敏的好丫頭。可惜到最後一個都沒能留下來。
穀雨在她當秦國人質時,爲了保護她不被秦國太子羞辱,死在了秦國太子手中。白露和霜降,一個死在陪婉瑜和親的路上,一個死在和楣夫人爭寵的後宮。
至於驚蟄,生的最爲貌美,當初爲了幫傅修宜上位,拉攏權臣,驚蟄自甘爲妾,以美色成爲權臣俯首的一大理由,最後被權臣的妻子尋了個由頭杖責而死。
得知驚蟄死了之後,沈妙大哭一場,差點小產。
如今驚蟄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眉目依舊秀美如畫,穀雨笑盈盈的看着她,兩個丫鬟都是十四五歲的好年紀,讓沈妙一時恍惚。
片刻,她才苦笑着閉上眼睛:“這死前的幻覺,也太過真實。”
“姑娘在說什麼呢?”穀雨把茶杯放到一邊,伸手來摸沈妙的額頭:“莫不是燒糊塗了?”
摸在額頭上的手冰涼涼的,舒適而真實,沈妙猝然睜眼,目光陡然鋒利。她緩緩地低下頭,看着自己的手。
那是一雙白嫩纖細的手,指甲修剪的整整齊齊,生的圓潤可愛,一看就是雙養尊處優的手。
那不是她的手。
她的手,在陪傅修宜處理朝事,審時度勢的時候已然磨的粗糲,她執筆一本一本的看賬本,在秦國被當成僕婦一樣的呼來喝去,在後宮爲了傅明和婉瑜爭鬥,在冷宮漿洗衣衫,她的手生滿繭子,關節腫大黑瘦,哪裡是這樣嬌嬌的模樣?
“給我拿一面鏡子過來。”沈妙道。她的聲音還很虛弱,語氣卻堅定。
穀雨和驚蟄面面相覷,最後還是驚蟄去取了一面鏡子遞給沈妙。
銅鏡裡,少女臉兒圓圓,額頭飽滿,一雙大大的杏眼微微發紅,鼻頭圓潤,嘴巴小小。還是一張未脫稚氣的臉,說不上多美貌,卻勝在清新可愛,乖巧羞怯的模樣。
那是一張曾被皇家人盛讚“旺夫”之相的少女容顏。
沈妙手中的鏡子猝然落地,發出清脆的響聲,碎片的聲音擊打在她心中,掀起巨大的驚濤駭浪。
她狠狠的掐了一把自己,兩行熱淚滾滾而下。
蒼天不負人,蒼天不負她!
她回來了!
穀雨和驚蟄嚇了一跳,穀雨忙去撿地上的碎片,焦急道:“姑娘仔細莫紮了腳。”
“姑娘怎麼哭了?”驚蟄拿着帕子給沈妙擦臉,卻見沈妙神情詭異,似哭似笑,嘴裡喃喃道:“我回來了……”
她一把抓住驚蟄:“現在是多少年?”
驚蟄有些害怕,卻還是老老實實回答:“明齊六十八年。姑娘是怎麼了?覺得身子不舒服麼?”
“明齊六十八年,明齊六十八年……”沈妙瞪大眼睛,明齊六十八年,她十四歲那年,是她遇到傅修宜,癡戀傅修宜,甚至向父親逼嫁,請求嫁給傅修宜的那一年!
而現在……她的耳中響起穀雨的話:“姑娘莫要嚇奴婢們,這纔將將退了熱,莫不是神智有些不清楚,大姑娘也實在太狠了,這不是要了姑娘的命嘛……”
沈妙上輩子大多時間都跟在傅修宜身邊爲他奔走,在沈府的日子過的卻是毫無滋味。這件事她卻記得清楚,和傅修宜有關的每件事她都記得清楚。
沈清告訴她傅修宜要來沈府拜訪二叔和三叔,拉她一起偷偷去瞧,待到了花園,沈清卻把她從假山上推了下去。
溼淋淋的從池塘裡被撈上來,當時一同在的還有別的官員同僚,只當是看了沈府的笑話。她迷戀定王的事情早在半年前就傳遍了京城,這一次,不過是徒增笑料。
上輩子,她醒來後指責沈清將她推下池塘,偏沒有一個人信任她,沈妙委屈的不得了,被老夫人罰禁足佛堂,導致之後的中秋沒法出門,沈玥偷偷將她放出來,帶她一同去了雁北堂的賞菊宴,出了十足洋相。
沈妙閉了閉眼。
沈家有三房,大房沈信,就是沈妙的父親,是老將軍原配的兒子。原配中年病逝,老將軍娶了門繼室,繼室生了二房沈貴和三房沈萬。老將軍死後,繼室成了如今的老夫人,沈家沒有分家,兄弟三人相互扶持,感情頗好,傳爲一段佳話。
沈家世代戎馬,到了沈信這一代,除了大房手握兵權,二房和三房卻是走文官的路子。沈信常年在外征戰,沈夫人也跟着丈夫隨軍,沈妙就一直被放在沈府,老夫人和兩個嬸嬸親自教導。
教導來教導去,就成了這麼一副一事無成,不學無術,遇見男人就不知羞恥的黏上去的草包。
前一世,她只覺得嬸嬸和老夫人待她特別好,沈玥和沈清要學的規矩禮儀,她統統不必學。如今看來,不過是一出十足蹩腳的捧殺。
欺她父母兄長不在身邊,便當面一套背面一套,只讓沈信和沈夫人每次回府都覺得,這個女兒比從前更加頑劣草包了一些罷了。
這一世,她倒要看看,這些人要如何厚顏無恥的故技重施!
正想着,便聽到外頭灑掃院子的丫頭跑了進來,道:“姑娘,二姑娘來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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