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這夜色太濃,還是這靈堂裡本就深重的陰氣,齊汣過於妖冶的五官,有一半隱在陰影中,半明半暗的臉,看起來有些陰森。
齊滿滿已是一天水米未進,想開口,可是嗓子乾的像是要冒火,嘴巴像是黏在了一起,完全張不開口。
齊汣也沒有難爲她,她的眼睛裡的悲慼太重,他不忍心。
“本來是我要去的,可是阿滄說,爹爹最不放心的人是你,要是他死了,就成全了齊府滿門忠良的美名,可是要是我死了,你的下輩子,他沒把握能照顧的比我好。”
齊汣的臉上還是冷漠的,語調也是平淡,但是齊滿滿知道,她這位從不動感情的九哥,是動了情的。
不管如何,齊汣是靈族少主也罷,容貌有了變化也好,最開始的,他是齊滿滿的九哥,齊府的九公子。
齊滿滿眼淚珠子一下子流了下來,憋了很久的傷心,這一世也許總是比上一世好些,至少還有一個親人活着。
齊汣伸手擦去齊滿滿無聲無息留下了淚水,心裡不是不痛的。
對齊府,齊汣自認是沒有多少感情的,齊德勝在他眼裡史書文法無一不通,齊家兄弟在他眼裡也不過是一羣有勇無謀的匹夫,後院裡那幫子姨娘,齊汣根本連看都不肖不願意看一眼,那不管是一府的酒囊飯袋。
可是這一次,齊汣卻發現了齊府一家身上的不同之處。
齊德勝是有機會逃離雍州的,可他選擇與他的城池共存亡,令人詫異的是,齊德勝的堅守,讓雍州城裡的平民百姓爭取了時間,讓一城的百姓有了撤離的時間。
齊府衆將,齊德勝做主留下的都是齊家的親生兒子,而齊德勝部下以及那些他認養的戰死將士的兒子全部被他派了出來。
這樣其實最大程度的保留了齊家軍的實力,可是在雍州死守的,就成了齊府的禁衛軍,更是齊府的家衛,齊府這次能留下如此慘烈的結局,與齊德勝的選擇不是沒有關係的。
只留下區區數千人的家臣死守雍州,放走了所有能保護下來的人,這樣的齊德勝,深深的震撼了齊汣。
易地而處,如果今天在雍州的是齊汣,他不一定能做出這樣的決定的。
而齊滄,更是讓齊汣心酸不已。
得到雍州有難的消息時,齊汣與齊滄一起趕回來,途中累死了四匹馬都在所不惜。可是就是這樣還是遲了,齊滄紅着眼睛也要去把齊德勝的屍體搶回來。
在齊汣看,這是衝動,是孤勇,人都死了,最該做的是就是爲齊府上下報仇,而不是爭一時意氣。
齊德勝已經死了,他的屍體又有什麼關係。
人死如燈滅,何必在乎這些虛名。
齊滄卻堅持,異常的頑固。
齊汣爭不過他,最後決定還是由自己去,他的武功遠遠在齊滄之上,說不定還有衝破重圍的機會。
北冰人都瘋了,人在生死一線的時候,都會被逼出全所未有的潛力來。
北冰人就是如此,如果這一次他們不放手一搏,這個冬季就是他們的死期,他們只能拼死一戰。
可是最後,雍州是被他們打下來了,只不過打下來之後才發現,雍州早已在齊德勝的安排下成了一座空城。
齊德勝當然知道北冰人這一次攻城的意圖,搶奪糧食纔是他們最重要的任務,可是雍州地處西北,比不得江南魚米之鄉,一年到頭,農戶們也只是能種些粗鄙的穀物,甚至是細白的梗米都是千金難得的金貴物。
這樣的雍州,如果被北冰人搶奪一空,那些辛苦勞作一年的百姓們,豈不是要生生餓死。齊德勝是一城守將,這一城的百姓是他的子民,更是他全部的牽掛,所以他寧可犧牲齊府上下所有人的性命,也絕不讓北冰人傷害百姓。
齊滿滿聽着齊汣慢慢的說着,腦中幾乎都能想到齊老爹在做這些決定時眼裡閃過的沉痛,想齊德勝一生戎馬,從社會最底層爬到今天的位置,也許沒有人比他更瞭解百姓的苦。
齊汣自嘲的一笑,“最沒想到是後院的那些庸脂俗粉。”
齊府後宅的那些姨娘們,在齊德勝做出這樣的決定後也是好一陣的哭天搶地,都跪在前院求齊德勝,可她們求得卻是讓她們的兒子離開。
齊德勝自然是不允的,齊家的兒子哪裡有未戰先逃的道理。
幾位姨娘一商量,都摘下了這小半輩子用於炫耀的髮釵,道理是如此的樸實。
這城樓上站着的,是她們的夫君,是她們的兒子。她們絕沒有拋夫棄子自己跑了的道理,最後在雍州城破之時,一把火燒了齊宅,所有人在火中坐化。
齊汣深深的嘆息,若是此事發生在京城,那些達官貴人們不知會是如何的醜態輩出呢,只有在這風沙連天的邊城,纔有這樣剛烈的一家人。
齊滿滿的眼淚越掉越急,齊家的這些女人們這小半輩子都在不間斷的爭鬥中,沒想到最後竟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你要保重自己,你該懂得,爹爹可能嚥氣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你。”齊汣伸手摸了摸齊滿滿的頭髮,似憐惜似安撫,“齊滄回來說的最後一句話,也是讓我好好照顧你。”
齊滿滿重重的點頭,她何嘗不知道他們的憂心。
齊滿滿伸出手,輕輕的撫摸這膩滑的棺材,像是能在感覺到齊德勝與齊滄的氣溫。上一世,父親與哥哥們先後喪命,她深陷宮中,根本不能出宮弔唁,這也是她前世最大的遺憾的之一,甚至是後來齊德勝急病而終,她都不能從宮裡出來見父親最後一面。
齊滿滿只覺得眼前越來越模糊,身體的力氣像是被抽乾了一樣。
——
齊滿滿醒來的時候,眼前是眉頭緊蹙的慕清。
他的五官極其風雅的,沒有齊汣的冷漠,沒有乾熠的英氣。他這樣皺着眉頭的樣子,看起來有些滑稽。
齊滿滿微微笑,心裡被什麼充的漲起來。
終歸是於上輩子不同的,至少還有人爲她在牽腸掛肚着。
慕清聽到細微的聲音,扭臉看到齊滿滿醒了,不但沒有欣喜的表情,反倒顯出更加的惱怒來。
“齊滿滿!如果你在如此不知分寸,我定要——定要——”
慕清急紅了眼,他是真的擔心了,這齊滿滿這段時間可謂是多災多難的,幾乎就沒有緩過元氣的時候。
比如這一次,身體都成這樣了,居然還敢不吃不喝!簡直是要讓人擔心死了。
齊滿滿沒想到一向溫文爾雅的慕清會突然發脾氣,而且就算是發脾氣也是這般的沒氣勢,說到最後居然還臉紅了。
“噗嗤——”齊滿滿很不厚道的笑起來。
她一笑,慕清更是羞惱,臉更紅了。
齊滿滿也不再逗他,這位慕太醫的臉皮還真是薄的可以。
齊滿滿環視整個房間,這是他們在封州的驛館,雖有些簡陋,但是這已是乾熠能收羅來的,最好的了。
畢竟,這是在戰事一促即發的地方。
齊滿滿正想問,知書她們去了哪裡,乾熠,齊汣不應該在這個時候把她一個人留在這裡啊。
沒等她問出,就聽到外面嘈雜的聲音。
齊滿滿可是身處內室,這聲音都是中氣十足的男聲,能傳到內室,可見外面的衝突多麼的激烈。
“外面出了什麼事?”齊滿滿問道。
慕清擡眼,並不打算告訴齊滿滿,只說:“那都是男人的事,你養好身體纔是要緊。”
齊滿滿一聽就知道外面的事情一定與她有關,這種時候,她怎麼還能趟的住。
齊滿滿坐起身來,奇怪的是身上的衣物竟然是穿的齊整的。
指着身上的衣物,齊滿滿對着慕清挑眉,“看到沒?我的丫頭們多瞭解我的性子,她們定是知道,我是坐不住的。”
慕清也說不出什麼來,其實外面已經鬧了一天了,齊滿滿不出面怕是不成的。
就在齊滿滿走出去的空當,慕清跟她說了外面的情況。
原來是齊家軍的家將非要見齊滿滿,旁的人他們這些武夫是不認的。
齊滿滿走出驛館的大門,門外的一切是齊滿滿沒有想到的,成千上萬的人站在驛館的前街上,人羣向兩邊街道蔓延,幾乎看不到頭的人羣。
而這些人羣全部披麻戴孝,神情肅穆。
乾熠、齊汣,以及知書她們都在門口守着,人羣前的幾個年輕人神情很是激動,吵嚷着,“我們要見大小姐,別以爲我們不知道,滄公子去京城就是爲了接大小姐回來的,別跟我說什麼女婿,我們可不認什麼皇族的王爺是齊家的女婿。”
這話說得不客氣極了,齊滿滿微微蹙眉。
走出大門,看清那幾位鬍子都有些花白的人,齊滿滿的眼淚很自然的涌了出來。
“福叔叔,你們怎麼來了?”齊滿滿嗚咽着說。
真的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見到這些人。
齊福看到齊滿滿也是愣住,齊滿滿比離開雍州時瘦了許多,這些日子以來更是瘦的脫了形,齊福竟然有一剎認不出她來。
突然想起,曾經的老將軍在打了勝仗後回府,恰逢齊滿滿鬧脾氣大聲的哭鬧,齊德勝急忙脫了一身鎧甲,不顧身後的衆多將領,不顧肩胛上的箭傷,將那個粉嫩的小女娃娃抱進懷裡,笨拙的哄着,“滿滿吶,到底怎麼啦,想要什麼告訴爹爹啊。可別再哭了,你這一哭啊,爹爹的心跟刀割一樣啊。”
威武的老將軍,在外還是一身的煞氣,可是爲了懷裡的奶娃娃竟然褪去了殺氣,像個不知所措的毛頭小子,急的滿圖是汗。
“去,給我把那些臭小子都叫來,要是哄不好滿滿,晚飯誰也別想吃。”齊德勝衝着齊福瞪眼。
可是齊滿滿還是啼哭不止,齊德勝無奈的看着齊福,“阿福啊,以後可得幫我多看着些滿滿啊,可不能讓她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