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冽的寒風颳過毛氈製成的大帳,呼嘯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令人心驚。帳中火盆裡的炭火,不時啪的一聲爆開,脆響聲聲。
齊滿滿抱着雙膝坐在牀上,頭髮只是簡單的挽成了髻。身上穿着出發前知書爲她趕製的白狐狸斗篷,領口處一圈毛茸茸的狐狸毛,襯得齊滿滿的臉如三月桃花,嬌豔的不可方物。
但只有齊滿滿知道,這都斗篷之下,是齊家傳家的金縷衣,尋常兵器根本不能傷她分毫。只不過以當朝的技術,這金縷衣十分厚重笨拙,齊家衆將上陣都是不穿的,所以纔會給了齊滿滿。
也是知書想的深遠,這次出征,知書跟着幾個丫頭一商量,就一起把這金縷衣縫進齊滿滿的衣裳裡,若說笨重的一眼便能看出不同尋常來,但是還是有備無患的好。
真是沒想到,還真是有用到這衣裳的一天。
齊滿滿拉了拉身上的斗篷,身下的牀板發出低低的敲擊聲。
擡起頭,齊滿滿勾起脣,輕笑道:“北冰七王子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蒼鵠一身風雪,身上穿着北冰人特有的毛皮衣衫,頭髮並不如那日在城樓上之時的樣子,沒有紮成滿頭小辮子,而是像易國人的樣子梳成了冠。
聽到齊滿滿帶着笑意的聲音,蒼鵠顯然有些發愣,但很快他就恢復了神情,“你知道本王要來。”
蒼鵠的長相完全就是草原人的樣子,粗曠,濃眉,上挑的眼睛,泛紅的皮膚。身材高大而威猛,高度跟乾熠相當,但是寬度卻是要寬厚很多的。
北冰人是草原上的雄鷹,眼中帶着天生的銳利與深遠。
齊滿滿打量着蒼鵠,這個她的殺父仇人。
他的年紀不大,也不過是二十四歲,大齊滿滿九歲,可就是這麼一個青年人,在混亂中的北冰國,搶奪到了最精銳的一支部隊。
而且還能在全無後方支援的情況下,打的齊家軍不得不棄車保帥,留下齊家的親信留守,將大部分的人手全部撤離雍州城。
眼前的男人,是一個讓齊滿滿的父親都不能掉以輕心的人。
齊滿滿看蒼鵠的眼神很是複雜,她點點頭,“要不是我早有安排,七王子以爲您能不驚動任何人就進了我的大帳。”
蒼鵠凝住坐在蜷坐在牀榻上的齊滿滿,挑了眉眼,“齊小姐,還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齊滿滿好笑,北冰人篤信神明,天師在北冰朝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而這天師擁有的最令人稱道的本事,便是預知未來。
“七王子,請坐。桌上有熬製羊酥茶,先暖暖身子在說話吧。”齊滿滿並沒有站起來的打算。
蒼鵠也不在意,這大帳聽起來嚇人,其實裡面的空間並不大,他坐在靠椅上,離齊滿滿的距離也不到兩米,他不怕齊滿滿刷什麼手段。
只不過這茶。
蒼鵠有些遲疑,齊滿滿自然是看的出來的,“放心吧,我要是想下毒,也不會用這麼拙劣的手段。”
蒼鵠嘴角一翹,五官有了變化。
端起酥茶,蒼鵠豪邁的牛飲一大口,入口滑膩,羊奶的香氣幾乎要衝出鼻腔。
蒼鵠舒爽的嘆了口氣。
“看來,七王子已經很久沒有喝過羊酥茶了。”齊滿滿不會放過蒼鵠的一星半點表情。
蒼鵠表情一定,是他大意了。眼前的稚氣少女,比他想象中的心思還要細密。他是很久沒有喝到如此香醇的羊奶茶了,這本是北冰人最日常的飲品,可是自從去年雪災,草原上凍死牲畜無數,再到發現北冰國倉庫裡都存糧都被他的哥哥們爲了一己私利換成了已經發了黴的廢糧,北冰國現下哪裡還有人有閒心去熬煮這樣的奶茶。
蒼鵠臉色漸漸冷下來,現在的北冰國,怕是連草根、樹皮都被人吃光了吧。那是他的國,是他生長的地方,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他要眼睜睜的看着那片他熱愛的土地,生靈塗炭。天災固然是可怕的,可是人禍卻更令人憤怒。
最令人失望的是,到了這樣生死存亡的時刻,他的哥哥們卻還是隻專注於皇位,竟無一人去關心老百姓的死活。
齊滿滿觀察着蒼鵠的表情,看到他臉上出現悲慼的表情時,齊滿滿不知是該開心還是該難過,“我可以給你相應的糧草,助你奪回草原。”
蒼鵠不可思議的看向齊滿滿,他們之間,別說心平氣和的談話,現下,齊滿滿就算對着他揮刀,他都不會半分詫異。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蒼鵠沒有忘記他對齊家人所做的一切。
雖然他心底裡佩服齊家一門都是英雄,但是戰爭就是戰爭,那是你死我活的戰場,容不得半分手軟。
齊滿滿把眼神移開,她不想看蒼鵠的臉,事實上從他進帳的那一刻,齊滿滿的握緊了手裡的匕首,要說這世上有誰想讓蒼鵠死無葬身之地,齊滿滿絕對首當其衝是第一個。
但是,人生若是能讓你隨心所欲,那便不是人生了。
齊滿滿嘆口氣,“七王子如果想與我齊家軍決一死戰,齊某隨時奉陪。但是,我不得不提醒將軍,如今已經十月,馬上就要進入真正的嚴冬,酷寒之下,你北冰國的百姓能堅持多久。退一步說,現在的北冰,幾乎所有能打仗的將士都在雍州城內,正拼個你死我活,你北冰人也不是我齊家軍的對手。與其被全殲在雍州城內,還不如早早回北冰去吧。”
蒼鵠警惕的看着齊滿滿,眼中危險的精光咋現。
“你是何人?有什麼目的?”
齊滿滿想笑,這一次她也真的笑了。
“七王子,這樣問,是何道理?”
蒼鵠坐直了身體,陰森森的問,“你與我國天師是什麼關係?”
若是跟天師沒有關係,怎麼會有這等預知未來的本事,事實上,蒼鵠今日來,就是爲了糧草之事。
多日來,齊家軍只圍困不攻擊,然卻在城牆下支起大鍋熬燉肉湯,雍州城內現在的將士,軍心渙散,人心浮動。
這一仗還沒有開始打,但是齊家軍已經贏了,贏在人心。
齊滿滿聽他提起天師,嗤之以鼻,“北冰國天師若是真的如此厲害,又怎麼能發生現下這場劫難。七王子可真是讓人失望,那些神鬼之說不過是被當居心叵測操縱的武器罷了。”
蒼鵠心裡明白齊滿滿的意思,但是有些話是決不能說的,天師效忠與北冰皇室,對於皇權的維護只會有益處,他們蒼家絕不會放過這種能讓百姓乖乖誠服的手段。
“你難道不恨我?”這纔是蒼鵠真正想問的,易地而處,如果今日他在齊滿滿的位置上,怕是會讓對方不得好死的。
“恨。”齊滿滿並沒有說假話,她心裡對蒼鵠的恨如奔涌的潮水,她對家人有多少愛意,對蒼鵠就有多少恨意,所以,“想要保雍州城一城的將士以及北冰百姓的糧草,就得留下你的命,這是我的條件。”
到了此時,蒼鵠纔像是放下心來的大笑起來,極暢快的,“這有何難,只要能讓他們活着,我一條命算的了什麼。”
蒼鵠說着就拔出了隨身的佩刀,架上了自己的脖頸。
齊滿滿閉了閉眼,“你走吧。”
大笑着的蒼鵠僵住,像是看見鬼了一般的看着齊滿滿,“你說什麼?”你不殺我了嗎?
齊滿滿的語氣輕極了,沒什麼氣力的樣子,“是你救了自己一命,假如今日你來刺殺於我,我不會給你一顆稻米。假如今日你爲了自己的命,不顧北冰人的千萬生靈,你絕活不過今晚。你走吧,我會派特使去與你談糧草之事。”
蒼鵠的眼光像箭一般的向齊滿滿襲來,坐在牀上的女子,明明還是個剛剛及笄的小姑娘,小巴隱在白絨絨的皮毛裡,一雙眼睛波光凌凌。蒼鵠自認看不起大易的女子,不夠颯爽,不夠狂野。
都如眼前的齊滿滿一般,嬌弱的讓人覺得輕易的就能弄死她。
就說前段時間與齊府家將一戰,齊家的女眷,居然燒了齊府全部自殺殉情而死,在北冰人的概念裡,自殺是最恥辱的死法,若是還有一口氣在,就該戰鬥,該爲了能活下去不擇手段。
可是就是這樣輕柔的女子今天,卻讓蒼鵠驚奇,今晚也許他有的最多的情緒,不是喜悅,不是忐忑,而是驚奇。
來之前,他想過許多齊滿滿的表現,失控的痛哭呼救,或者與他拼個你死我活。
很多種,卻獨獨沒有現在的這一種。
她平靜的可怕,沒有怨恨的眼神,沒有慌亂的情緒,甚至預料到了他來的目的,並且這般輕易的答應了他的要求。
甚至沒有讓他把請求說出口。
他不解,困惑。眼前的女子,是他自懂事以來,見過的最大的謎團。
北冰人豪爽直接,女子也是如此,就如他的王妃,那也是在馬上相識,野性十足。
而她,明明是披掛上陣的將門虎女,卻是如此的沉靜輕柔,不似那熊熊的篝火,反倒像是草原上的雪,純白的,柔軟的,但殺傷力巨大。
蒼鵠再一次端起那碗羊酥茶,茶的溫度有些涼了,喝在嘴裡泛起濃濃的腥味,蒼鵠卻覺得,這一口比之剛纔那一口,有滋有味了許多。
“本王倒想聽聽看,齊小姐這麼做的緣由?這般優待,本王實在是心有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