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便是在雲卿睡夢中,偶然會出現一襲身影,卻面目朦朧的男子。
皇后的兒子,明帝的四皇子,御宸軒。
上一世,她與四皇子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但並非完全沒有印象,這個人,就是下令將她沈府滿門抄斬,所有財物充入國庫的新帝,他再一次出現在她的面前,而這一次,她和他的第一次見面,卻是在沈府的荔園中。
時間和空間反覆交梭,雲卿似乎又想起那一日聽到韋凝紫在耳邊的輕語,分不清此情此景究竟所爲何時。
而坐在他下方的,便是一襲青色錦袍的耿佑臣,臉上帶着得體的笑容,眼中卻有着暗藏的諂媚,在看到進來之人時,便悄聲附過去,喚道:“殿下,方纔進來的那位,便是本次聖駕駐蹕沈府的獨女。”
聞言,御宸軒自然的便轉了過去,一眼就看見在衆多紫紅銀藍之中,那一身中規中矩的雲卿身上。
光是這麼一眼掃過去,御宸軒的眼底便帶出一道奇異的光芒,那日他便服到揚州的時候,在沈家店鋪外看到的那個戴紗帽的女子,當時便聽到周圍的人喚她作沈家大小姐。
只見女子今日一頭秀髮雲堆如雪,面容如雪似珠,即便在京城望見過各種顏色的美人,如今穿着素淡的衣物,卻依舊不減渾身風華的少女,卻是極爲少見的,但見她進來之後,沒有如其他閨秀,對他及御鳳檀投來各種嬌羞,嫵媚,欽慕的眼神,只是平靜之極的打量……
耿佑臣仔細觀察着御宸軒的眼眸,沒有錯過他那不顯山動水的眸底掠過那一抹極其細微的欣賞和驚豔,若不是他跟在四皇子身邊多年,也察覺不到這麼稍瞬即逝的瞬間。
他擡眸望向雲卿,正覺得自己那日的想法的確是正確之時,對面卻有兩道極爲凌厲的視線,讓他不得不收回目光,望向御鳳檀。
只見對面容光如雲的男子,一雙細長的鳳眸拉出的色澤仿若酒光浸潤,看不出其底下究竟深藏着什麼,卻莫名讓他心頭一冷,耿佑臣自問從未看透瑾王世子這個人,他在京中爲質子,卻從未有質子的困窘,風流肆意,活得比皇子還要瀟灑,就在衆人以爲他會成爲一名紈絝子弟的時候,卻在西戎舉兵進犯之時,在被明帝派出迎戰之後,以衆人完全不可估計的智謀,取得這場艱難戰役的順利,讓世人對他再次改觀。
在明帝對他心存芥蒂,心中忌憚的時候,又非常輕鬆的將兵權交給明帝,沒有絲毫的攬權跡象,掛着‘鎮西大將軍’的虛銜,手下無兵也沒有任何怨恨。
他看不懂御鳳檀,就如同他很難知道御宸軒究竟在想什麼。
御鳳檀迎上耿佑臣的視線,浸潤着陽光,散發着淡淡的金華的手指舉出一道弧線,將美酒倒入硃紅的脣內,舌尖還回味般的在脣上一掃,那般的風姿,瓊光蘭芝都無法形容,然後便毫無顧忌的將目光轉到一直都未曾留意過他的雲卿身上,卻發現她的視線一直停留在四皇子的身上,似乎從開始進來之後,就沒有半瞬的轉移。
他眉目稍沉,目光轉移到了御宸軒的臉上,嘴角的笑容越發的明媚,心中萬般不是滋味。
“四皇子,這江南女子萬般春色,可是惹得你都動了凡心啊。”御鳳檀淡淡的一笑,似無意似調侃,將御宸軒與雲卿相對的視線打斷,他若有若無的睨了一眼雲卿,眼底似乎另有所指。
御宸軒這才發現自己方纔陷入了沉思之中,掩飾了眼底一霎那的詫異,隨意道:“江南景色的確與京城有着很大的區別。”他意味深長的說道,卻讓人產生一種感覺,不知道他說的是人,還是景,還是兩者皆有。
“皇后駕到!”就在這時,只聽宮人拉長了嗓音,抑揚頓挫的喊道。
衆人立即站了起來,齊齊恭敬的朝着聲音來的方向望去,只見花園的入口藤蔓拱門處,一個盛裝婦人被一羣宮人花團錦簇般的簇擁了過來。
待走近了之後,衆人便齊齊行跪拜之禮,口中喚道:“參見皇后,皇后千歲千千歲。”
皇后雍容的一笑,在宮女的服侍下,端莊的站在寶座之前,擡手道:“諸位起來吧。”
這時,雲卿才提了裙角,站了起來,望着那端坐在寶座上的婦人,一身大紅色的展鳳華服,華麗的緞料在陽光下如同一汪血水般流淌,高高的髮髻上綴着九鳳髮尾,額間貼着紅色的花鈿,無不透露着皇家無上的威嚴。
雖然年歲已快四十,皇后卻保養的十分得當,撲粉的肌膚在陽光下看起來也顯得白皙,只是眉眼高挑,帶上了皇宮內院女子特有的陰鬱和森寒之氣,便是秋日的高陽,也不能將這種陰鬱的氣息散去。
這位皇后,可是後宮的一個傳奇,是宮中女子都想學習的典範。
那眉眼裡的陰鬱,來的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雲卿心內的思緒稍許展開,皇后已經面帶微笑的端起桌上的玉杯,道:“本宮是第一次來揚州之地,雖只昨天一日,但也可以觀之一瑜而得知江南富庶,今日特邀各位一起,與本宮一起賞着秋日的美景,感萬歲盛世下的乾坤安定。”
她這一番話說出來,下面的人自然是少不得要再說上客氣話,如此往來一趟,宴會就正式開始,各家小姐的畫作已經交了上去,皇后坐在上面,宮裡的嬤嬤一幅幅的將作品攤開在她的面前,任她一一過目。
雲卿坐在下方,平靜的等待着結果,她畫的是一副海棠春睡圖,立意喜氣但是並不算是很突出,這也是她今日的目的,只求無過,並不求突出。
豈料,皇后娘娘卻在衆多的作品之中,順手拿起了一幅畫,含笑道:“這幅圖手法細膩,色彩運用濃淡相宜,乍看幾乎以爲是真正的海棠綻放在眼前,實乃佳作,不知道是哪位千金的作品?”
旁邊的嬤嬤立即接過皇后所拿的圖,展現在衆人的面前,雲卿隨之望去,竟然是她那副海棠春睡圖。
她心中立即有了不好的預感,對於書畫,她上一世就有相當的水準,而這幅圖,她特意只用了七分的力,雖然算的上不錯,但是她相信在其他千金傾力而出的畫中,她的不會顯得很突出。
每幅畫上都有各家千金的署名,皇后是有事要找她,而且,十足是麻煩!
可是此時畫作已經展現了出來,她卻不得不站起來,行禮道:“回皇后娘娘的話,此畫乃民女所作。”
但見皇后擡眸,額前花鈿在金燦的陽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就連她的眼底也帶上了一抹刺目的冷芒,她望着站在前方的女子,看到她的容顏時,手指不禁的握緊,長長的赤金指套在椅上劃出一條淺白的劃痕。
“看你畫上署名姓沈,莫非就是沈家英明在外的沈家小姐沈雲卿?”皇后雍容的一笑,滿臉的慈愛將話裡的鋒芒掩飾在下。
雲卿暗暗一驚,皇后這話聽起來可不是好事,‘英明在外’這四個字若是形容男子,便是天大的殊榮,可若是說女子,那便是貶義了,她不知爲何這位皇后初次見她,話語裡便帶着一股深藏的敵意,這股敵意讓她覺得很不舒爽。
就在那些心思活轉的夫人都聽出話中深意,皇后暗諷雲卿不守女子規矩時,卻聽上面有人發出一聲輕笑,衆人便擡眸看去。
但見瑾王世子靠在紅木椅上,微微一笑,如同春風吹拂在他的眉眼之間,微微舒展嘴脣,道:“皇后娘娘此言真是不錯,臣來揚州之時,也時時聞沈家小姐之名,若不是她一心護家,如今陛下的聖駕可就不能欣賞到江南最美的園林,荔園之美了。”
雲卿本半垂着頭,聽到御鳳檀的話後,微微擡起了眼,卻與那雙瀲灩的鳳眸在半空之中對上,微微一轉,便又移開。
而皇后本來帶着責怪的話語,在御鳳檀一番話下,便徹底轉了意味,反而像是要褒獎雲卿一番,這讓皇后側頭望了御鳳檀一眼,眼底劃過一絲惱意,飛快的淹沒在雍容的眉眼之中。
“原是如此,那真是讓本宮刮目相看了。”皇后仿若這時才知道雲卿英明在外的原因,滿臉的讚賞之色。
只雲卿知道,既然聖駕要駐蹕沈家,那麼沈家的一切早就全部打探的清清楚楚了,皇后對沈家的事情必然是知道的清清楚楚的,雖然不知道她爲什麼一見自己就給了下馬威,但是很顯然,這位皇后娘娘不喜歡她,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接下來,皇后身邊的那位嬤嬤在睨了一眼雲卿之後,語氣深遠的開口道:“皇后娘娘,這位沈家大小姐不止英明在外,就連芳名也是江南無人不知的呢,還有文人寫詩歌頌過。”
嬤嬤的話讓雲卿不由自主的皺起了眉頭,這位嬤嬤她曾經聽說過,是皇后身邊得力的老嬤嬤,她姓米,皇后最爲看重她,但凡她說的話,十有**是皇后的意思,所以她一開口,雲卿全身就繃緊起來,等待着下話。
果然皇后問道:“是何詩?”
“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淨少情。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米嬤嬤一字一句的念着,隨着她最後一個字落音,皇后的臉色便有些不悅了,重複道:“唯有牡丹真國色?此詩倒是寫得真好呢,本宮看沈小姐也當得上牡丹兩字啊。”
在大雍,女子的閨名並不是什麼秘密,所以當皇后才說完這句話後,花園中的所有人臉色都變了。
唯有牡丹真國色,這句詩其實並沒有什麼問題,有問題的,是牡丹兩字。
因爲當今皇后的閨名便是‘惟芳’,而‘惟芳’兩字代表的便是牡丹,若說雲卿是真國色,那皇后娘娘又是什麼?
其實這本來只不過是文人隨口詠來的詩句,但是皇后如此問出來,雲卿便有了不知天高地厚,敢與鳳主相媲美的意思了。
此時,雲卿若是一個回答得不好,便會陷入了萬劫不復之地,而這首詩,又的的確確是當日那些酸腐詩人用來讚美雲卿的美貌而寫,贊她豔如牡丹,貴不可言。
安雪瑩手心緊緊捏住,替雲卿着急,小臉上寫滿了擔憂,她恨不得衝上去替雲卿說話,可是此時上前,只會給雲卿惹來麻煩,反而不利,心內卻在如何回答。
而韋凝紫則帶着些微的擔憂望着雲卿,眼底卻是一種快意的爽利,當初她還爲了這兩句詩詞嫉妒過雲卿,如今看來,沈雲卿則是活該,誰讓她生的這樣豔麗奪目。
花園裡變得極其的安靜,所有人的目光都停駐在雲卿的身上,等待着她如何去回答這句話。
御鳳檀握着玉杯的手指略微的收緊,狹長的眼眸深處閃過一抹極爲不悅的血紅光芒,薄脣抿了一口水酒,望着下面那道煙柳色身影,一雙鳳眸中帶着冷靜淡然,絲毫都沒有被這種場面所嚇到。
雲卿面上帶着微笑,行了一個標準的宮廷禮後,方擡起尖尖的下頜,鳳眸中波光流動,宛若陽光浸在其中,含笑道:“民女不敢當皇后娘娘讚譽。牡丹乃我大雍國花,富貴雍容,瑰麗無雙,但牡丹中也因品種區別而有着貴賤之分,”姚黃“、”魏紫“,花兒繁麗,品種珍貴,形如細雕,質若軟玉,自有一種高潔氣質,尊爲‘牡丹之王’和‘牡丹之後’,這種牡丹乃最受世人喜愛和尊敬,卻也有一株難得,而後也有玉樓點翠,墨池臥青龍這種珍稀品種,在世人中偶有流傳,而除此之外,更有一種牡丹,它單瓣株小,盛放在野外,便是有牡丹之名,卻難負這般錦繡盛名,不過恰巧入了這一名中,遠遠不如那些名貴的花兒。這詩歌乃市井詩人所著,眼界狹小,必定未曾欣賞過那絕色的珍稀品貌,以爲識得一株野生牡丹,便覽了國色,實在是大大不妥。”
她的聲音很清透,清透中又帶着溫柔,仿若在做牡丹的介紹,可是所有人都能看到,隨着雲卿的話,皇后的臉色卻是好了許多,顯然沒有剛纔那種怒意盈然的模樣。
御宸軒眸中有着兩道探究的視線,落在雲卿的面上,她眼眸宛若鳳翅華貴,墨染點翠,沉靜又從容,神態看起來平靜和恭順,可是剛纔說的那一番話,卻是得體之極,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能應付皇后的突然發難,不但沒有否認自己是牡丹,只是在品種中區分出來,將皇后比作那牡丹之後魏紫,自己比作野生牡丹,兩廂對比,沒有作踐自己,又捧了皇后,實在是難得。
這個女子,極爲聰慧。
感受到他的視線,雲卿擡起眼睫與他對視,在這極短的一瞬間後,又收回視線繼續等待皇后娘娘的後話。
御宸軒放在椅上的手卻頓了頓,剛纔那一瞬間,他分明看到,雲卿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一瞬間由平靜轉爲了另外一種難以形容的眸光,裡面夾雜着複雜難言的滋味,若是要找一個詞語來形容,那眸光仿若有着泠泠的寒意,壓制在古井深潭之中的,是恨意。
“不愧是沈家之女,真正是好一張巧嘴,難怪沈家的生意可以做的如此之大。”皇后一笑,仿若剛纔那種刻意爲難沒有存在過一般。
“沈家生意得之已存,都是在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庇佑下,國泰安康,纔有此機會,民女再次叩謝。”雲卿又行了一禮。
皇后嘴角含笑,似乎很滿意的樣子,吩咐她起來回到位置上,話題一轉,便又回到了衆位千金交上來的作品上,品評着交上來的畫作。
也有那不懂事的交了繡作的,皇后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就放在了一旁,因爲短短一天的時間,根本就不可能準備出來拿得出手的繡作,必然是事先繡好,或者買來的現成之作,完全沒有必要觀看。
就在這個時候,只見花園裡突然飛來一羣彩色的蝴蝶,在半空中滑翔了一會之後,朝着皇后面前的作品上展翅而去,最終停到了一副書畫上,頓時那畫上便落了色彩斑斕的數十隻蝴蝶,翅膀閃動之間,如畫如歌。
此時已經是秋日,蝴蝶稀少,便是沈家綠意盎然的花園,也不會有這麼多蝴蝶在院中起舞,而且更加怪異的是,這些蝴蝶彷彿受了召喚一般,它們竟然一致是朝着皇后娘娘面前的畫上飛去。
“哇,怎麼有蝴蝶的,一下子來了好多蝴蝶啊!”
“你看,蝴蝶都朝着皇后娘娘的面前飛去呢!”
“是啊,不知道那副畫是誰家小姐做的,竟然能吸引蝴蝶,這畫工也太好了些吧!”
夫人小姐們都開始交頭接耳的看着越來越多的蝴蝶飛了過來,將那一副畫佔得滿滿的,眼底都露出了驚豔的光芒,能吸引蝴蝶的畫作,實在是太別樹一幟,今日肯定能得到皇后娘娘的厚賞了。
看着那些小姐眼底嫉妒羨慕的光芒,韋凝紫臉上露出了一種暗藏的得意,她的脣不由自主的微微上勾,想象着等會在衆目睽睽之下後對她誇讚的模樣。
好在她早知道皇后的名字是‘惟芳’,並沒有畫的牡丹,而是畫得一樹桃花粉霧如雲。
雲卿目光在越來越多蝴蝶煽動的畫上停留,突然暗暗的一笑,眼底帶着莫名的光芒,韋凝紫啊,韋凝紫,我就知道,你這次一定會乖乖的撞上去的,希望等會,你能承受得住皇后的厚賞啊。
而米嬤嬤的臉色也隨着蝴蝶的落下而變了顏色,御鳳檀則是抿了脣,一臉趣味的看着那幅畫,甚至還伸長了脖子去看了看那幅畫,似乎是要去看看,究竟哪裡吸引了這麼多蝴蝶了。
“這麼多蝴蝶停在上頭,都看不見下面畫的是什麼了,皇后娘娘,你看的到嗎?”御鳳檀非常遺憾的嘆了口氣,雖然話語裡帶着一股子不甘心,可始終也沒有伸手驅趕那畫上的蝴蝶,任它們重重疊疊的停在上頭。
而御宸軒的眼眸也越來越深,一雙鷹眸在畫作上流連,只耿佑臣還在一旁感嘆:“這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竟然如此別出心裁的吸引了蝴蝶的到來,實在是讓人刮目相看。”
御鳳檀看了一眼耿佑臣,嘴角帶笑的點頭:“是的,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竟然有這樣的心思,在秋天都將蝴蝶吸引過來了。”他眼眸掠過畫作下方的署名,轉頭向雲卿望去。
方纔皇后的一番爲難並沒給她留下什麼陰影,她和其他千金都一樣端坐在座位上,唯一與她們不同的則是,那些小姐眼底還都是羨慕和嫉妒,甚至暗暗悔恨自己爲什麼沒有這種功底,讓蝴蝶飛來停駐,而云卿的眼底,更像是一種不懷好意的期待,她,彷彿知道這幅畫的主人是誰,卻是在等着看好戲,而不是等着看厚賞。
他轉頭看了一眼韋凝紫,暗歎,她又要倒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