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帝緊皺了眉頭,雙目朝着皇后望去,似要再開口,皇后已搶在他之前,面容鎮定,眸子裡再也尋不出方纔的那種哀哀慼戚,肯定的開口道:“陛下,你不能廢了臣妾!”
她的語氣十分的篤定,似乎非常有自信的說出這句話,雙眸直視明帝,透着灼灼的光彩,下巴微擡,等待着明帝的回答。
明帝雙眉幾乎擰成奇峰,扭結成了一團,面色一沉,聲音如同石墜千斤,“皇后,你在祭祖禮上被先祖降下先兆,意喻不詳,此事不但影響了朕的後宮之安,更對天下百姓有不詳,豈能由你說不能就不能嗎?”
皇后枉若未聞明帝之言,容色平靜如一腔空水,嘴角甚至有了一點似笑非笑的弧度,這氣度和平靜,讓她本來妝容凌亂的面容也顯出一股與平日不同的大氣,“陛下,臣妾自知祭祖大禮上出現鳳凰啼血圖案,乃不詳之兆,陛下爲天下,爲萬民考慮,不得容臣妾,然而,臣妾只是想問陛下,請問陛下還記得二十年前的封后之日,曾在永樂宮中對臣妾的許諾嗎?”
她聲落之時,德妃微微的皺了一下眉頭,頭上的珠冠映着她眼眸裡透出一抹難以察覺到的恨色,然而很快又消失在她那蒼白的面孔之上,只餘那慣常孱弱的儀態,目光追隨着明帝的面色。
明帝身子一震,滄桑又精明的目光之中充滿了驚愕和痛苦,視線停在皇后的面容之上,眸子裡有着一絲一絲的情緒在跳動,隨即他的面色很快的平靜了下來,緊抿着脣像是在剋制着什麼,一字一字的從口中蹦出,“朕記得。”
隨着明帝的聲音,殿內被刮進了一陣幽幽的清風,卷着一股百花的清香還有泥土的溼潤從檐角上劃過,皇廟中的黃色經幡揚起翻動,飛到了皇后的面前,遮蓋了住她的容顏,只聽她的聲音從經幡之中悠悠的傳來,帶着一股悵然,“當年元后去逝後的一個月,陛下封了臣妾爲新後,因感激臣妾父親幫助陛下榮登寶座,陛下曾答應父親,今生絕不廢棄臣妾,以來獎勵薛家上下對陛下的輔助扶持之情。”
雲卿目光裡微微露出一抹驚訝,皇后所說的這一點,她卻是不知道的,當年薛家在明帝坐穩帝位之時,的確是出了極大的力量,纔有後來的權傾朝野之勢,原來其中還有這麼一個插曲。她擡眸朝着御鳳檀所站的位置望去。
御鳳檀狹眸裡帶着一抹思慮,察覺到雲卿投來的目光之後,微微搖了搖頭,顯然皇后所說的諾言,就是連他都不清楚。
連御鳳檀都不知道的……雲卿目光向着周圍的老臣們看去,不管是老謀深算的首輔張閣老微微皺起的眉頭,或者是官威攝人的古次輔明顯從開始愉悅而變得冷下來的臉色,還是魏貴妃眼底的驚異和失望,都在說明着,他們也與御鳳檀一般,也同樣不知道,當年明帝曾對薛家,和皇后許下這樣的諾言。
一個帝王對皇后許下永不廢后的諾言,一來是因爲情深相許,伉儷情深,但是看明帝和皇后之間的相處,不過是皇帝和皇后之間的相敬如賓,很明顯沒有這種感覺,二來,便是在當時的情況之下,不得不說下許下承諾,以保住自己的利益。怎麼看,當時的薛家和明帝之間,都是因爲第二種的關係。
明帝今日藉着鳳凰啼血之事,要將皇后廢棄,其一的確是因爲他相信這個預兆是真的,其二,也許是明帝多年來對薛家積鬱的不滿已經隨着薛家的倒臺而蜂涌出來,畢竟薛家這麼多年所作所爲明帝亦不是毫無所知,如今找到這麼一個機會,自然要將是薛家愛女的皇后拉下來。
然而皇后卻在這個時候將以前的事情提出來,自然這不單單是一個口頭承諾,肯定還會有私下的詔書,不過皇后不會在這麼多人面前拿出來,讓明帝徹底難堪。她此時說出來,讓明帝記起這件事,還有,便是讓所有人都以爲她是拿着薛家人的感情在說事。
果見明帝在聽到皇后的話後,長久的沒有開口,目光亦是空洞而遼遠的,像是在回憶着什麼,隨即他緩緩地道:“薛家當年確實對朕幫助良多,朕沒有忘記。”
他的語氣嘆氣,如同那一節節焚盡的香柱,清晰又飄渺,沉重又虛弱。
魏貴妃擡眼望着明帝的神情,一直帶着期待的目光陡然變得不甘心,華袖下的手指緊緊的握成一團,此時她不敢開口,但是又很想開口。怎麼不廢掉皇后呢,怎麼還有這什麼諾言呢,心中的話衝到了喉間,又咽了下去,復又升起,直到她的目光落到了皇后那尊貴無比的九翼金鳳步搖上,視線裡出現了一絲貪婪,那釵子,離她是這樣的近了,只要皇后倒了,下一個戴上那金釵的人就是她了!
一瞬間,魏貴妃的勇氣達到了最大點,她根本就不再顧忌東太后所說的那一句警告,旋即屈膝跪下道:“陛下,薛家乃陛下的臣子,臣子輔助君王,乃天底下再理所應當的事情不過了,皇后以薛家的功勞來打動陛下,陛下不可輕易心軟。”
然而,明帝將她的話置若罔聞,只是以一種淡漠而複雜的眼神看着一臉平靜的皇后,望着皇后的眸子裡平復到沒有一絲漣漪,道:“傳朕旨意,皇后薛氏,天命不佑,其身不詳,不宜再母儀天下,主掌六宮,念其乃功臣之女,顧其舊恩,將其安置於儲秀宮內,非詔不能出。”
若是開始明帝對皇后身着鳳凰啼血之禮服還有怒,那是因爲意外才怒,而在皇后說出薛家舊情之後,明帝的臉色就平淡了下來,是一種無期無盼的冷淡。
魏貴妃出言未曾得到想要的效果,雖然皇后未曾被廢,然而六宮之權徹底剝奪,以後只有皇后之名,而無中宮之實,她在失望之餘又覺得得意,接下來,陛下就會將掌管六宮之權,全部交給她了!那時候,她又和皇后有什麼區別呢!
她跪在地上,不動不移,甚至展露出一絲微微的笑意望向明帝,但是,明帝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沒有停留,望着站在前列的兩排妃嬪,視線一個個滑落,顯然是在考慮,從此以後,六宮之權該落到誰的手上。
只聽帝王至尊在衆多妃嬪期待的面容之上劃過,最後停到了一個衆人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人身上,他聲音幽遠,一身帝王氣勢與明黃色的龍服相得益彰,宣佈道:“從今日起,德妃攝六宮之事,珍妃協理六宮!”
說罷,朝臣和宮中的嬪妃們眼中都露出了詫異的光芒,將執掌六宮的權利給德妃,自然是沒有多少異議的,畢竟德妃和皇后一樣,她們都是皇子府中便陪伴明帝的人了。但是珍妃,這個進宮便直接飛昇到了妃位的女子,她們已經是存了嫉妒之心,巴不得她有什麼好日子過,哪知道還沒嫉妒完人家的位置,如今又見她又有了協理六宮的權利,這實在令人驚訝明帝對她的寵愛到了一種如何偏心的地步!
皇后聽後,不過是淡淡的一笑,緩緩的叩頭道:“臣妾謝陛下之恩。”她不等明帝開口,亦知道明帝也不會再對她說什麼,便徐徐的起身,一身鳳袍披在她的身上,那雍容華貴的鳳凰展翅飛翔,卻始終只能做這衣裳上的點綴,落寞,孤寂。
看着皇后的身影一步步的消失在皇廟祭壇之下,德妃面上不過是淺淺一笑,沒有大喜之色,也沒有和其他妃嬪一樣,嫉妒或者驚訝,眸子裡也不過如往日裡一般帶着溫和虛弱的光芒,姍姍走出列隊來,嚮明帝跪謝,聲音細而穩地道:“臣妾蒙陛下聖恩,定會與珍妃一同好好管理六宮,爲陛下分憂。”
章瀅美眸中流露出一絲驚訝,然而更多的還是驚訝,她進宮日子不長,不如德妃沉穩淡定,袖下的雙手帶着喜色交錯的握在一起,直到聽到德妃特意揚起聲音說到的“珍妃”兩字,才記得此時是要去謝恩,擡手整了一下鬢角,也蓮步輕移的到了德妃的左側,一起謝恩。
明帝點頭道:“珍妃入宮時間尚短,然她聰慧,而德妃你身子不好,但端莊有儀,又入宮多年,對宮中事務瞭解清楚,你們二人相互一起扶助,定然不會讓朕失望的。”
他的目光在章瀅身上掠過,瞳孔裡帶着蘭花一般的清潤之氣,使得剛纔陰沉的氣氛稍稍得了緩解。
而章瀅與德妃一起站了起來,擡頭望着明帝,她的衣帶輕輕的在風中飄蕩,整個人在肅穆的背景之中,像是添上的一筆明朗之色,衆臣雖然隔得很遠,然而卻也能窺見一點真容,暗道這位珍妃倒真正是位美人,難怪陛下心下喜歡。
魏貴妃此時放如夢初醒,她簡直不敢置信的看了一眼明帝,然後迅速的轉頭,目光停在德妃那張雪白孱弱的面容上,頭上的佩飾發出叮噹的撞擊聲,如同她此時碰撞難受的心一般。
德妃,竟然是德妃這個病秧子,這個天天不出殿的女人,站在這裡一出現,就受了漁翁之利,得了這個位置去了,可這個病秧子好歹也入宮二十年了,那個珍妃呢,她算什麼?!
魏貴妃面上露出一絲諷笑,道:“珍妃進宮才兩個月,只怕宮中的妃嬪們還沒記個完整,德妃只怕也是第一次見到珍妃吧,怎麼就有信心可以一起管理好六宮了呢?”
德妃扶着宮女的手,淡淡的一笑,卻不是朝着魏貴妃,而是對着明帝道:“陛下,臣妾剛纔冒然見到皇后之事,倒是想起今日珍妃宮中先帝化身相思鳥銜綵衣而飛之事,一吉一兇,倒是也可化解了其中的不詳之氣。”
雲卿緩緩的垂眼,看了看自己袖上的海雲紋,德妃的話雖然像是與明帝說話,實際上是說給魏貴妃聽,說給在場的所有人聽的,給那些質疑章瀅協理六宮權利的一個威懾。章瀅能任協理六宮這個位置,是因爲人家有了先祖的吉兆,不單單是陛下的偏心。一句話,便能將章瀅目前的處境緩和許多,這位德妃倒真是一個聰穎通竅之人,看她舉動也不與爭權奪利的魏貴妃相似,只是她爲什麼要幫助章瀅呢?
明帝點頭道:“是啊,今日有珍妃的一吉,朕才覺得先祖並未全權責怒於朕啊。”
在場的人有進皇廟前便聽到這樁奇聞的,自然明白他們所說的是什麼,也有不知曉的人,心中充滿了疑惑,此刻雖然不知曉,待祭祖之禮結束後,再立即打聽,以免耽誤了揣摩聖心,辨認朝堂風向。
聞言,章瀅輕輕的一笑,卻是緩步向前,溫柔之中不失一種爽朗之色,微微啓脣道:“陛下,臣妾的吉兆便是陛下的吉兆,蒙聖恩顧眷,方得有顯靈於未央宮中。方纔臣妾在祭祖之時,看到這祭祖之物,皆是先祖乾帝所喜愛的物品,臣妾有一個想法,想與陛下一說。”
見她言辭懇懇,明帝點頭道:“若是與祭禮有關的,你且說無妨。”
章瀅接着道:“陛下,臣妾在想,未央宮中相思鳥兒銜走禮服,它們在衆多衣物之中,選中了這一件,首先定然因爲那件衣裳乃祭祖禮服,鄭重,端凝,但臣妾曾聽陛下說過,此錦緞乃新進貢入宮,相思鳥兒是否是因爲喜歡這樣的精緻緞料呢。雖然不敢妄自斷言,然臣妾斗膽猜測,這種錦緞也深得先祖鍾愛。陛下尊愛孝悌,上尊先祖,下愛百姓,臣妾想,不如將這種錦緞也一同供奉於先祖,更顯陛下孝心。”
明帝眉頭輕輕的蹙起,臉上帶着思慮之色,須臾之後,眼中露出讚許之色,連連點頭道:“當時朕親見此奇景,甚覺驚訝。珍妃心思細膩,思慮周全,朕聽你所言,確實有一二道理。魏寧,讓人將珍妃做禮服的錦緞送到皇廟中,與其他貢品放在一起。”
“陛下,這一批錦緞與皇后的禮服,都是今日先祖顯靈於上的,不如請慧空大師在廟中吟誦經文後,化解其上的氣息後,再處理,如何?”章瀅微微一笑,眉眼隨着她的一笑,活潑又生動,隱約有她往日裡那種飛揚的神采。
明帝目光裡帶着讚賞,點頭道:“不錯。”雖然已經幽禁皇后,然還是未曾廢棄。鳳凰啼血確實不祥,讀誦經文化解上面的戾氣卻是是個好辦法。他徐徐的負手轉身,深邃的目光裡帶着威嚴和肅穆,望着一臉高泊的慧空大師,語氣柔和中帶着尊敬道:“那就煩清大師誦經祈福了。”
慧空清遠的一笑,頷首道:“貧僧每日都是誦經唸佛,參悟佛經,這不過是區區小事,陛下莫要在意。”
解決好了這突發的事件,祭禮也完成了,百官以及命婦在明帝走後,有序的出了皇廟之後,便各自散開。
御鳳檀面容上帶着微微的笑容,朝着雲卿走過來,身姿清逸如鬆,“我們一同回去吧。”
雲卿含笑正要點頭,卻見魏寧走了過來,停到了御鳳檀和她的面前,拱手行禮道:“奴才世子,世子妃。”
他是明帝的貼身內侍,此時過來,必定是因爲明帝的吩咐,御鳳檀微微頷首,玉面上掛着一抹淡笑,用他慣有的慵懶聲線,道:“魏總管無需多禮,請問此時相找,是有何事?”
對於這個總是掛着一抹清淺又極爲好看的笑容的世子,魏寧是絕不會像其他人一樣將他當成一般的高門子弟相看,這些年御鳳檀與明帝之間的關係,明裡暗裡的周旋和試探,他作爲貼身內侍,都一一收於眼底,知道這位笑面世子絕對不是一個表面上看起來這麼簡單的人,否則的話,明帝也絕對不會將守衛京畿的京衛營權利交給了他。
更何況他還是未來的瑾王,如此,魏寧也不會有任何託大的心理,精瘦的面容上帶着一抹圓滑的笑容,依舊態度恭謹道:“陛下讓奴才請世子與瑾王到養心殿一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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