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魂魄漸離

自那天以後,兩人彷彿達成了某種共識,嚴子航不再過問有關地震之事,白以檀也閉口不提,一切照舊,平靜得似乎什麼都沒發生過。

有時嚴子航會想,即便早前沒看出來,在雲決力薦自己去江州賑災之時也該明白自己效忠於誰了,白以檀卻沒有絲毫猶豫地向他示警,到底是爲了什麼?同僚情誼?百姓安危?

他真是越來越看不透這個女人了。

又一日應卯,南書樓的徐翰林過來借一本書,見着兩人不言不語各自做事的樣子,開口打笑道:“你們這怎麼比我們那修書撰史的地方還要安靜?一隻蒼蠅飛進來恐怕聲音都比你倆大。”

嚴子航冷不丁地接了句:“是啊,你聲音是比我們倆大。”

徐翰林一噎,自己反倒先笑了,衝他擺擺手道:“罷了罷了,嘴皮子扯不過你,我來借書的,樊圖遠將軍寫的六國論在哪?”

“右邊書架第六層,左起第十三本。”嚴子航頭也沒擡地說。

徐翰林毫不見外地擼起袖子就爬上去了,挨個數過去抽出來一看,還真是他要的那本,不禁感嘆道:“你這過目不忘的本事可真厲害,什麼時候能教教我?”

“投胎自帶,教不了。”

“咳咳……”徐翰林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扭頭衝白以檀道,“以檀,他平時都這麼說話?你是怎麼堅持在這瀟.湘樓待下去的?”

白以檀略微彎了彎粉脣沒說話,徐翰林只道她性子柔婉不好意思說,也就沒追問,徑自轉移了話題。

“後天新掌院就要來了,你們都知道是誰吧?”

偏有人傻傻地問:“是誰?”

嚴子航瞥了她一眼,暗想上午不是同她說過麼,一整天都是這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也不知是怎麼了,難道身體還沒好?

那頭徐翰林已經開始興沖沖地講課了:“江璧微江大人啊,跟我們同樣出身的前輩,年紀不大卻能接手翰林院,嘖嘖,可見一斑吶。”

他這話說得模棱兩可,究竟是江璧微能力過高還是背景強大就不得而知了,聽在白以檀耳裡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名字在前世還有另一個叫法——凜王妃。

她先前聽溫亭遠說,謝瑾瑜上呈吏部考課報告時被江璧微刁難了一番,顯然立場對立,可按照歷史來說,江璧微一年前就該嫁給雲凜了,現在卻成了雲決手底下的人,回頭對付起雲凜來,真不知這一世是出了什麼岔子,全走樣了。

話說回來,能讓上頭派江璧微來管翰林院,雲決肯定下了大功夫,雲準之前費盡心機布的局簡直成了個笑話。同時可以預見到的是,她今後的日子恐怕不會好過了,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一定是如魚得水的嚴子航。

也不知他會不會幫着江璧微一起清除異己,控制翰林院。

白以檀突然蹦出這麼個想法,下意識地往嚴子航那邊看,沒想到被他逮個正着,沉銳的目光彷彿穿透了身軀,直視她內心所想,她驚了一跳,連忙抽回了視線,假裝埋頭審理卷宗。

“哎,你倆怎麼都不說話?”

“拿了書就趕緊回去吧,記得原模原樣的還回來。”嚴子航開始趕人了。

“這不是聊兩句麼,行了,我這就走了,回頭見。”徐翰林抖了抖寬袖,踱着方步從大門出去了。

瀟.湘樓裡又恢復了以往的寂靜,連翻頁的聲音都格外扎耳,嚴子航從前享受這種寂靜,但現在卻希望白以檀能偶爾出個聲,問個事,甚至是煩一煩他,可是她卻越來越像個陀螺,有外力影響就應聲旋轉,沒有就沉默地待在一旁,幾乎要與這死沉的氣氛融爲一體。

想問問她怎麼了,問不出口,看着她情緒異常心裡又彆扭,嚴子航現在就是陷入了這種死循環,同時腦海裡還不斷拉着警報提醒他,他們是兩路人,再有恩於他遲早也會走上陌路,可他的心就是不受控制地軟了下去。

就在他走神的時候白以檀忽然說到:“明日我想請一天假,新掌院還沒來,跟你申請可以麼?”

“怎麼,有事?”

“嗯,家中有點事。”

家中?上次大理寺鬧成那樣,她家中哪還有什麼人?嚴子航略微攏眉,並沒有深問,只說了句用不用幫忙,下一秒就見到她搖腦袋,拒絕得不知有多快,後來正好快到放值的時辰了,她便如往常一樣整理好桌案准備回家,走之前還特地問了一句。

“那就……這麼說定了?”

嚴子航幾不可見地頷首。

“謝謝。”

白以檀道了謝就走了,留下嚴子航一個人爲這隔着距離的禮貌而煩悶。

第二天,少了一個人的翰林院本該跟平時一樣風平浪靜,卻因新任掌院江璧微的提前到來平添一絲緊張。

因爲來得突然,翰林們也沒做什麼準備,在最短的時間內停下手中事務趕到了蘅蕪院,只見院中站着一名身姿曼妙的女子,着蜜合色織錦長裙,挽煙色宮絛,眉如遠岫,杏眸微涼,淡然含威的氣韻鎮住了一干翰林,都老老實實地拱手見禮。

“恭迎新掌院。”

江璧微亦回了一禮,隨後捧着名冊行至衆人面前,目光一一掠過每張或生或熟的面孔,最後落在了嚴子航那裡,兩人無聲對視片刻,聽得江璧微問道:“瀟.湘樓就你一人?”

其他翰林皆十分驚訝,只覺這新掌院眼光甚爲毒辣,僅憑名冊和站位就知少的是哪樓的人,實在不可小覷,豈料嚴子航面色分毫未改,眼睛都沒眨,一串謊話說得分外逼真。

“回掌院,瀟.湘樓還有一人,因昨天整理書架時不小心摔下來扭傷了腳,便告假一日在家休息。”

一旁的徐翰林微微睜大眼,心底冒出個疑問,怎麼?昨天他走了之後以檀摔傷了?沒聽見有這回事啊……

馮翰林不着痕跡地捅了捅他,示意他別多話。

江璧微輕哼了聲:“之前沒人管便罷了,明日來了,讓她到蘅蕪院走一趟。”

嚴子航垂眉斂目地答了句是,心思打了個轉,決定明天早些來,跟白以檀串個詞,以免江璧微新官上任的這把火撒到了她身上。

她明天應該會來吧?

嚴子航不知道,他的擔心純屬多餘,白以檀告假不是爲了別的,而是她孃親的忌日到了,她做了幾樣齋菜,斟一樽薄酒,在後院燒着紙錢,對影空談。

“娘,時間過得好快,轉眼已經離開豫州兩年多了,女兒不孝,未能回去看您,您別生氣,這杯酒就當我給您賠罪。”說完,她飲盡杯中冰涼的液體,滾落喉間方覺又濃又燙,激出了熱淚,朦朧中不知將另一杯灑到了哪去,也懶得去管,腿一軟,跪坐在地,繼續自言自語。

“這兩年,女兒活得一團糟……朝中危機四伏,身體每況愈下,雖有知己好友卻無法坦白心事,女兒好累……已經不知該如何活下去了,或者說,還能活多久……”

不管前世還是今生,她都不是個愛哭的姑娘,今天把自己鎖在後院,趁無人得見,趁酒意深濃,肆意盡歡,從雙頰滾落的液體就像剛入喉的那一杯,燙在手裡,痛快在心。

天邊最後一抹餘暉也沉入了暮靄之中,月上枝頭,參星橫斜,春夜還是有些涼,白以檀往銅火盆靠近了些,扔紙錢的手不小心碰到了火焰,她慢慢縮回來,遲鈍地盯了半晌才感覺到灼灼痛意。

後頭的院門輕微一響,一隻修長的手在空中頓了頓,視線下移,跟着握住下方的鎖,如撕紙般輕緩地拽斷了扔在草叢裡,隨後悄無聲息地邁進了院子,舉目四望,發現青磚邊淌了一地酒水,循着水漬看去,後院的機關已經因此啓動,而那個晃晃悠悠的人根本沒發覺,還在對着銅火盆說話。

“娘,您說這世間千萬種人,高門貴女也好,小家碧玉也罷,有幾個像女兒這樣,一世活到頭,再來一世還是如此,費盡心思不過是換個死法……娘,女兒好害怕,若真到了五感俱失的那一天,還不如上輩子服毒自盡來得痛快……”

身後的人因她這段話剎住了步伐,腳尖勾起一顆石子,彈指射入機關的扣環之內,喀噠一響,機關停止了運作。

正常來說,即便非練武之人也應該注意到這響聲了,白以檀卻似聾了一般,絲毫沒察覺到,就在她醉眼迷離地往前撲的時候,一隻手臂勾住了她的腰,堪堪把她從火盆上拉了回來,她靠在那人懷裡,看不清面孔,便嘻笑着問:“亭遠,是不是你……不巧,今晚可沒有好酒好菜給你蹭……”

那人沒理她的醉話,看見她手上被燙傷了,居然伸手按了按,過了好幾秒白以檀才痛叫:“別碰!疼……”

見她這個反應速度,那人眼角微沉,扯下腕間的蜜玉骨珠套在她手上,她迷迷糊糊地要去扯,摸上去卻覺得冰涼沁人,甚是舒服,便收回手貼在頰邊,幽幽舒了口氣,徹底不動了。

倒是省了他點她的穴了。

那人微微撇脣,打橫抱起她,兩個起落就到了臥房門口,把她放在牀上之後悄然離開,如來時一般,沒有驚動任何人。

白以檀很快就睡着了,在她的夢裡出現了一方碧藍湖畔,湖裡倒映着幾片支離破碎的影子,她怎麼拼也拼不出一個完整的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