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千古只含笑又道:“老夫此番和皇上分別,以後,我們雁羽營的諸多舊人,就勞煩皇上您多多照料了。”
趙洞庭深深看着空千古,終於開口,“前輩何不先同朕趕往隆興府,朕……親自替您送行。”
他知道空千古說的並非是假話。
到極境那樣的境界,能夠感知到自己大限將至並不是什麼怪事。這便如同尋常高手有時候突然感受到危機降臨差不多。
以前,趙洞庭可還見識過福建那位老和尚在坐化之際顯化身外化身。
相較起來,空千古感知大限真算不得多麼神奇。
而他也同樣知道,這是連他也沒法去挽回的事情。
大限將至,不是什麼靈丹妙藥就能夠益壽延年的。要真那般容易,這世上也早就出現許多千年王八萬年龜。
閻王叫人三更死,不會留人到五更啊……
哪怕是極境,也同樣逃不過那生死輪迴。
趙洞庭能做的,也只有爲空千古送行。再則,再他坐化以後爲他封官進爵,讓他名揚史冊。
“老夫謝過皇上好意了。”
空千古看出來趙洞庭心思,卻是搖頭,道:“老夫壯年時闖蕩江湖,被大宋納入雁羽營內,一來求武道極致,二來求報效國家,如今這兩點,老夫都已經實現,無愧於心,無愧於世人,也不再有什麼遺憾的事。如今大限將至,便不再讓這江湖沸沸揚揚了,只靜靜坐化在這潘陽湖內便好。皇上可言老夫有事,率着衆人先行離去便是。如此,可避免雁羽營諸位舊兄弟爲老夫傷心,再則,老夫這個名頭,想來還是能夠繼續威懾江湖和他國高手些許時間的。”
“這……”
趙洞庭道:“前輩您爲大宋出生入死,蹉跎半生。如此,朕心中豈不有愧?”
空千古只笑,“這都是老夫自己所求,便請皇上答應了吧!”
趙洞庭聞言只能嘆息。
他知道,空千古這是想選擇靜靜的死去。
生無所得,死無所求,便是如此了。
或許,到空千古這個境界,什麼功名利祿,名望爵位,真的都只是過眼雲煙了。
他甚至連名留千史都不求。
這自是讓得趙洞庭痛心的同時,也是敬佩萬分。
如空千古這般的,當真能算得上是世間仙人。
他緩緩道:“前輩再和朕同飲幾杯?”
“好。”
空千古輕輕點頭,在趙洞庭對面坐下。
樂嬋喚車輦外的太監奉上來水酒。
大宋皇帝和劍神對坐而飲。
這整個過程裡,兩人都並未多說什麼話。
這是他們相處的最後時間。
只此番離別以後,兩人只怕是天人永隔。
過半晌後,壺中酒空。
空千古颯然起身,對着趙洞庭施禮道:“皇上,那老夫便先行告退了。”
他似是不想趙洞庭出言挽留,緊接着又道:“在這最後的時間裡,老夫也再去體驗體驗民間的生活。”
趙洞庭挽留的話其實到了嘴邊,但聽到這話,也只得咽回去。
他站起身對着空千古拱手施禮,道:“趙昰送前輩……”
“哈哈!”
空千古長笑兩聲,身形躥出車輦。登虛空,以極快的速度遠去。
趙洞庭手支開車簾,看着空千古離去的背影怔怔出神。
他到現在,心情都仍不平靜。
空千古忽然間感受到大限將至,大宋痛失劍神。他之前連半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只過數分鐘,武鼎堂內青衫、雨女等雁羽舊人來到了趙洞庭的車輦前。
他們來此,自是詢問趙洞庭,空千古是去往何處。
趙洞庭依着空千古的意思,只道:“朕有些事情交代劍神去辦了。”
然後便放下了車簾,對着外面道:“出發吧!”
青衫、雨女等人在車外都是微微皺眉。
他們隱隱間能察覺到有些不對。但這不對,卻又說不上來是哪裡的不對。
沒誰去想空千古突然間預知了大限。
大軍沿着潘陽湖畔繼續南行。
遠處大山上,穿着灰袍的空千古立於山巔,遠眺着如長蛇般的大軍漸行漸遠。
他臉上始終帶着笑。
到他這個年紀,這個境界,的確是已經將生死看淡了。
再者,他現在也是無牽無掛。
爲大宋奉獻大半輩子的他並沒有組建家庭。雁羽營的那些老兄弟們也個個都修爲卓絕,無需他去擔心。
大宋威壓周邊諸國,更是沒什麼需要他去擔心的。
雖然未能看到大宋覆滅元朝,但起碼也看到大宋光復臨安。空千古這輩子,算是圓滿了。
這夜,趙洞庭率着衆人到隆興府內。
剛到府衙,他便讓隨在軍中的萱雪派了幾個軍情處的探子去潘陽湖。
他終究不想劍神死得悄無聲息,連自己都得不到消息。
其實掌管天網的無名這個時候也跟在他的身側,只因爲無名也出自雁羽堂,這事,趙洞庭當然不會交給他去辦。
無名知道了,便等於那些雁羽營的舊人們都會知道。
以他們和空千古的交情,趙洞庭無法預料他們會作出什麼樣的事情來。
或許,會心甘情願跟着空千古共同坐化於潘陽湖也說不定?
而這,不是大宋能夠承受的。也不是趙洞庭能夠承受的。
其後兩日,趙洞庭率着衆人都只是留在隆興府內,並未繼續向長沙行進。
又是夜。
萱雪匆匆進府衙求見趙洞庭。
趙洞庭在睡夢中被叫醒,到府衙正殿見到萱雪以後,輕嘆,“空千古前輩他……”
萱雪帶着惋惜之色答道:“剛剛探子回來了。劍神前輩他……坐化於潘陽湖內……”
“唉……”
趙洞庭深深嘆息。
然後他便起了身,道:“你在這等等。帶朕去潘陽湖看看。”
說罷,他離開正殿,往府衙深處而去。
再出來時,趙洞庭身側仍是未帶任何人,但已經換上錦袍。
就這樣,帶着萱雪離開府衙。
然後兩人領着幾個軍情處探子馳馬出隆興府,向着潘陽湖而去。
月色下,潘陽湖波光粼粼。只這波光,卻是顯得有些清冷。
趙洞庭在湖邊勒馬,看着一望無際的潘陽湖,問道:“劍神是在哪裡坐化?”
旁側有探子答道:“回皇上,就在湖內。”
趙洞庭低頭看着湖水,眼神似要穿透這些湖水。但這,顯然是不可能做得到的事情。
他看到的只有波光。
卻是再也見不到空千古。
趙洞庭怔怔出神。
福建空善老和尚坐化轉生門,從始至終,江湖人怕都不知道邵武縣羅漢山楠木寺竟然還有極境強者。
劍神空千古獨自坐化潘陽湖,也是走得悄無聲息。
這樣的境界,是現在的趙洞庭還達不到的。
以他們的修爲,若是願意,便是坐化,也能讓這偌大江湖因他們而沸沸揚揚。
過良久,趙洞庭嘴裡輕輕呢喃,“前輩您爲大宋付出這麼多,此前我未能給您什麼,此後,豈能讓您這般真正悄無聲息坐化?”
這代江湖,因有極境劍神,因有極境金剛、極境破軍老宮主,再有諸多新老輩僞極境至強者而繽彩紛呈。
金剛、破軍老宮主同死。
江湖極境僅剩劍神。
如今,劍神又是坐化。
這大概是一代江湖的徹底落幕了。
那個江湖最爲驚豔的時代落下帷幕,若是這般悄無聲息,趙洞庭於心不忍。
他寧願大宋不能再借用空千古的威名,寧願讓全天下都知道劍神已逝,也要讓空千古名留青史,成爲這個江湖的傳奇。
這整夜,趙洞庭都呆在潘陽湖畔,沒有離去。
這是他唯一能爲空千古送行的方式。
這整夜,潘陽湖畔都是靜悄悄。
趙洞庭獨坐、獨飲,與湖中月影對酌。
萱雪等人在旁,垂首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