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辦公室裡溫暖如春,空氣中瀰漫着84消毒液的味道,陽光從窗外灑進來,在白色的地板磚上撒下形狀不規則的黃色光斑,“喀”的一聲輕響米子軒點燃了一根菸,嫋嫋的白色煙霧在他面前緩緩升起,讓人有些看不清他的臉龐。
米子軒一手拿着洪一凡的全腹CT片聚在眼前看,一手放在深棕色的辦公桌上,一根手指一下下有節奏的敲着,坐在他對面的閆浩傑愁眉不展的一言不發。
兩個人都遇到難題了,現在是對洪一凡的父母說也不是,不說還不是,實話實說說洪一凡的病沒辦法治,他父母那裡受得了?最後滿腔的怨氣只會發泄到洪一凡的爺爺奶奶身上,現在老兩口已經內疚得恨不得代孫子去死,這要是在被自己的兒子、兒媳婦埋怨,老兩口還能活嗎?
不說,就是對家屬隱瞞患者的病情,首先違反醫療法規,其次米子軒跟閆浩傑良心上也過不去,身爲大夫應該在第一時間讓家屬知道患者的病情,讓家屬早做好心裡準備,如果這時候不說,肯定會讓家屬產生希望,認爲自己的親人還有救,可當他們的親人離開的那一天,他們怎麼可能承受得了?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米子軒跟閆浩傑此時都是進退兩難,米子軒是真想救這個孩子,可現在他是真沒這個能力,全腹CT他看得都快記清楚每一個細節了,可還是沒有任何的辦法,無力感在米子軒心頭升起,突然有一種不該重生來到這個年代的感覺,如果是在上一世,他是有辦法治好這孩子的病的。
但是在這一世,因爲各種原材料以及技術的限制,米子軒是空有屠龍技,卻沒屠龍刀,心裡這個憋屈。
米子軒這一犯愁,也沒心思問閆浩傑爲什麼早上用那種幽怨的眼神看他,而閆浩傑也犯愁得忘了丈母孃蘇綰的命令——見到米子軒就把他帶去見安紫嫺。
忽明忽暗的菸頭上有着老長一截彎曲的灰白色菸灰,但米子軒卻沒有一點要把菸灰彈到菸灰缸的意思,還皺着眉頭在看CT片子,看那架勢似乎是想看出花來。
閆浩傑終於是忍不住了,嘆口氣道:“米主任您也別想了,這孩子的病我們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還是早點告訴家屬吧,讓他們早點做好心理準備。”
米子軒也是長長嘆口氣放下片子看着閆浩傑道:“告訴孩子的父母,洪一凡的爺爺奶奶還能活嗎?”
簡單的一句話讓閆浩傑無言以對,他不傻,又當了這麼久的醫生,自然知道這種情況,如果救不活那孩子,這一家子就是個家破人亡的下場,就算孩子的爺爺奶奶沒想不開乾點什麼傻事,但他們的兒子、兒媳婦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們,見到他們只會把他們當成仇人,因爲是他們害死了自己唯一的兒子,而老兩口也會永遠內疚下去,最終含恨而終。
好好的一家人,就這麼成了仇人,所有人都活在仇恨、內疚、悔恨中,這對於他們太殘忍了,人生不該是這樣的。
閆浩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低下頭在那不停的嘆氣。
米子軒現在也無法可想,想了下對閆浩傑道:“洪一凡的病先別跟家屬說沒希望了,就跟他們說我們……我們在研究、研究,等我想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在說。”
閆浩傑沒說什麼,點點頭轉身出去了。
米子軒的做法在一些人看來是多此一舉,你跟洪一凡非親非故的,你就是個大夫,既然治不好洪一凡的病,那就實話實說好了,他們對於你來說就是陌生人而已,這一家人最後是家破人亡,還是一輩子活在仇恨、內疚、悔恨中跟你都沒一分錢的關係,你何必狗拿耗子多管這閒事?還想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你有病啊?吃飽了撐的?
說這種風涼話的人很多,這年頭從來就不少這些噴子、鍵盤俠,這個年代不知道爲什麼有這麼多心裡陰暗、腦子裡全是屎的人。
醫生要治病,但更要治心,所謂的治心說得簡單點就是要顧及患者以及家屬的心情,如果醫生也跟這些噴子、鍵盤俠一樣,那麼患有癌症的患者,醫生就不會對他們隱瞞病情了,直接跟患者說了不就得了。
醫生這麼做也沒什麼錯,醫生不就是給人治病的嗎,人得了什麼病又不是醫生的過錯,實話實說有什麼錯?沒錯!
但醫生真要是這麼說了,患者會是個什麼心態?家屬又會是個什麼心態?
衆所周知癌症是絕症,是沒辦法治癒的,一旦患有癌症,等於一腳踏進了鬼門關,生命便開始倒計時了,死亡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恐懼的,一旦得知自己就要死了,每個人都會恐懼,每個人都會想自己飽受病魔折磨生不如死的光景,會想自己嚥下最後一口氣躺在冰冷而有着陣陣屍臭以及香燭味道的太平間裡,會想過上幾天自己就要被送到火葬場一把火燒成一把灰,最後的最後被放到一個冷冰冰的小盒子裡,然後深埋地下,從此在也見不到太陽、藍天、白雲,有的只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以及冰冷。
想到這些一個健康的人況且會對死亡產生無邊無際的恐懼,身患癌症的人又會恐懼成什麼樣子?
得知自己身患癌症的人輕則精神崩潰,徹底失去活下去的希望,會放棄治療,會整天活在對死亡的畏懼以及恐懼中,這樣巨大的精神上的折磨比肉體上的病痛更讓人痛不欲生,毫不誇張的說簡直就是生不如死。
重則會幹傻事,會選擇自殺,心態稍微偏激點的人,甚至會幹出讓他至親至愛的人陪着他去死的念頭,情況好點的,勸說自己的愛人,兩口子共赴黃泉,情況差的甚至會幹出在飯裡下藥,趁着家裡人睡着的時候關上門窗,打開煤氣,這絕對不是危言聳聽,更不是胡說八道,這樣的事醫生不敢說經常遇到,但那年不會遇到幾起這樣的慘劇?
所以有些時候醫生就要跟米子軒一樣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就拿洪一凡的事來說,如果米子軒真跟那些噴子、鍵盤俠想的一樣,直接實話實說,會是個什麼樣的後果?
毫不誇張的說輕則洪一凡的父母跟他的爺爺奶奶以後就是仇人,雙方一個永遠活在仇恨中,一個永遠活在內疚、悔恨中,重則甚至會出現子殺父、子殺母的慘劇,這不是危言聳聽,一個父親,被人害死了自己的親生兒子,這是殺子之痛,悲憤下他會失去理智,哪怕對方是他的親生父母,但在他失去理智的時候他也什麼都幹得出來,這就是人,一種感情非常複雜而難以理解、推測的動物,這種動物在情緒的支配下任何事都幹得出來。
或許那些噴子、鍵盤俠能眼睜睜的看着這樣的慘劇發生無動於衷,甚至站在一邊幸災樂禍、冷嘲熱諷、拍手叫好,但是米子軒幹不出來,這個世界上大多數的醫生也做不到無動於衷。
醫生、醫生既要治病,又要治心。
米子軒正在努力想辦法,不想慘劇真的發生,但是在洪一凡的病房裡事態已經開始出現惡化了。
早上查房的時候洪一凡的母親石菲看米子軒眉頭緊鎖,哪怕她跪下,他也沒說有辦法救自己的兒子,只是想辦法,石菲不傻,她看得出來米子軒也沒辦法。
洪一凡是她十月懷胎肚子裡掉下來的肉,沒人比她這個母親更心疼的自己的兒子,她不想他死,她想看着他一點點長大,跟其他的孩子一樣大學畢業後工作,然後娶妻生子,但還不等石菲看到兒子長大,幼小的他就要離她而去,孤零零的一個人深埋在冰冷的地下,她接受不了,她知道兒子怕黑,她知道兒子膽子小從來不敢一個人走夜路。
但是現在她唯一的兒子就要永遠的一個人去面對無邊無際的黑暗,在也見不到陽光,他會很害怕,他會很孤單,他會哭着喊着叫媽媽、爸爸,但是她卻沒辦法把他抱在懷裡安慰他,用自己溫暖的懷抱驅散他心中所有對於黑暗的恐懼。
造成這一切的就是坐在石菲對面那兩個人,她緩緩擡起頭,看着一臉內疚、悔恨的公公婆婆,此時的他們是那麼的面目可憎,是那麼的面貌醜陋,是他們害死了自己的兒子,對,就是他們,是他們這兩個老不死的,他們應該替自己的兒子去死,躺在病牀上的應該是他們,不應該是自己那可憐的孩子。
想到這石菲清秀的五官突然扭曲到一起,變得猙獰可怖,她突然猛的站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向老兩口撲去,嘴裡發出如同惡鬼一般的厲嚎聲:“你們還我孩子,還我孩子。”
徹底失去石菲如同一隻憤怒的母獅一般不停的用自己的指甲、牙齒去抓、去咬那兩個曾經是她公公婆婆的人。
洪一凡的奶奶面無表情的看着丈夫費力的攔着失去理智的兒媳,突然癱坐在地上哭嚎道:“讓我死吧,讓我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