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自視甚高,鮮少同方淳一般出身寒門的窮酸書生打交道的緣故,一開始我只是覺得很新鮮。與方淳相交不久之後,我就發現他是一個很溫柔的人,那種溫柔很難形容,彷彿與生俱來一般,不知不覺地融於他的一言一行中,和我從小見慣的別人的曲意逢迎完全不同,一點都不讓人覺得虛假造作,反而如沐春風一般舒適愜意。而且我還發現,他其實很有才華,不僅滿腹詩書,見識廣博,對人對事也很有自己的一番見地,並不是我以爲的那種書呆子。隨着相處日久,我漸漸真的與他交心,在不知不覺中,我發現自己的目光已經離不開他了”
司徒毓擡頭望着屋角某處,深暗的瞳孔裡溢出一點懷念又不好意思的笑意,但那點零星笑意很快被濃烈的惆悵懊悔取代。
“在發現自己心意的時候,我沒有坦然接受,反而覺得很不甘心。雖然我欣賞他,喜他,但在我心裡,一直覺得他是配不上我的。我出身家世顯耀的司徒世家,又是松濤書院院長賈鶴的得意門生,前途可謂不可限量。我亦一心想要入仕爲官,作出一番成就,怎麼能被一個平凡無奇的男人縛住手腳”
司徒毓扯着自己凌亂掃在肩頭的長髮,哂道,
“於是,我做下了一生中最愚蠢,也是最後悔的決定”
“司徒先生”
司徒毓擡眼看向卓青,在發現對方欲言又止的神情後,他下意識地伸手往臉上摸去,不期然摸了滿手冰冷的水漬是眼淚。
不用照鏡子,他都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有多難看。
可一想到那個被他傷得體無完膚的人,他就控制不住地落下淚來,因爲心痛得就快裂開了,卻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每每午夜夢迴時,司徒毓都會想起那個炎熱的夏日早晨,那人站在晨光裡安靜地等待自己的身影。
那一天恰逢開市的日子,許多店鋪都會擺出新進的貨品,各類大小書店也會推出一些新書,方淳特意約了他一起去尋些好書這是他們一起時最喜歡的消遣。彼時他們的關係已經很要好了,司徒毓牽過方淳的手,與他秉燭夜談,抵足而眠,甚至在半夢半醒之時,開玩笑地親過方淳一次。
正是在那一次,司徒毓便篤定方淳喜歡上自己了。
因爲方淳沒有拒絕他,在他惡劣地想裝醉加深那個帶着戲弄意味的吻時,一向害羞自持的方淳,竟然顫抖着抱住他的肩膀生澀地迴應自己。
司徒毓不知爲何突然就發火了,恨恨地將方淳推到地上,跌倒得很狼狽。他知道自己當時的表情一定很兇狠,所以方淳的臉色纔會變得過分地蒼白難看。
而司徒毓並沒有道歉。
他怕稍一動作,便會控制不住想將方淳壓倒在地毯上狠狠欺負的衝動。
是的,他想“欺負”他。
不是打罵,不是戲耍,而是將他抱在懷裡,一口一口地,緩慢仔細地吃進肚子裡去
司徒毓忽然就有些怕了。
他怕自己是真的對方淳上了心。
“那個傻瓜,明明不是他的錯,他還小心翼翼地向我道歉,害怕我生氣,不開心”
司徒毓絮絮地訴說着,將臉貼在畫中溫柔淺笑的男人的臉上,未乾的淚痕浸進畫紙裡,暈開了已經變淡很多的顏料,畫中人的眉眼變得有些模糊不清。
實際上,方淳的模樣在司徒毓的記憶裡早就模糊了。這些年,他一直固執地抓住他們初識時,方淳迎風微笑的畫面不放,並且一遍又一遍地描摹,幾乎到了病態的地步。
可他心裡很清楚,真實的方淳早就不是那個樣子了。
在他作出那個愚蠢荒謬的決定之時,他已經親手將那個簡單快樂的男人毀掉了。
“方淳,我要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心照不宣約定好的只有兩人的行程裡,被司徒毓擅自加進了一名女子。
如花一般的年紀,如花一般的女子,是司徒毓一同長大的青梅竹馬,兩人無論家世相貌,都相當匹配,站在一起宛如一對璧人。
方淳在看到女子的一瞬,明亮的眼神像被勁風吹卷的蠟燭,陡然黯淡熄滅。可他還是強打起精神,對女子禮貌地微笑。
“方兄,這位是我的未婚妻,柳珂,珂珂,這位就是經常向你提起的好友,方淳。”
司徒毓親密無間地攬過女子,熟練地替他們介紹彼此。還生怕方淳傷得不夠狼狽不夠狠,炫耀般地問道,
“方兄,我的未婚妻漂亮吧你也知道,最近糾纏我的鶯鶯燕燕實在太多,我怕傷及她們的面子才勉強敷衍一二,可時間長了確是有些吃不消。所以索性就珂珂帶出來給她們認識一下,也好讓某些人認清自己的斤兩,以爲同我熟一些,就可以如何如何了。你是第一個見到珂珂的,怎麼樣,我夠意思吧”
方淳微垂着頭,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隱藏自己情緒。再擡頭時,司徒毓看見他臉上依舊帶着笑,如往常一般溫和的淺笑,方淳的嘴角藏着兩個可的梨渦,他笑起來的時候,顯得格外陽光溫暖。可此時司徒毓只覺得刺眼,因爲他發現方淳的眼睛在哭。
說來好笑,對方明明沒有流淚,可他就是知道他在哭,就連他的笑,都像覆在臉上的面具一般僵硬。
“柳姑娘很漂亮。”
他答非所問地說着,往後退開幾步,拉長了兩人原本親密的間距。
“司徒兄,我好像打擾到你們”
方淳的聲音低低地,尾音有些發顫,對司徒毓的稱呼也恢復到兩人才見面時的禮貌疏遠。
“阿淳”
司徒毓下意識地伸手去拉他。
方淳第一次閃身躲開了。面對司徒毓不解又帶着責備的目光,他仍然溫柔地笑着說道,
“對不起,司徒兄,我突然想起還有一點事情要辦,就不打擾你和柳小姐了。明天明天如果你有時間的話,我們在銀杏古巷巷尾的那家書店見面,可以嗎”
一瞬間,司徒毓的心裡涌起不祥的預感。
他覺得自己要失去這個人了。
可方淳約他明天一起逛書店,所以應該沒關係吧
“好吧,我們明天見。”
得到他的許諾,方淳臉上漂浮的笑意終於抵達眼底,他向並肩而立的兩人揮揮手,轉身向反方向走去。
他穿着那身半舊卻打理得齊整的青衫,披覆着朝陽,慢慢消失在司徒毓的視野裡。
“從那天起,我再也沒見過阿淳”
這句簡短的話似乎耗盡了司徒毓所有力氣,他頹然地跌坐到地上,捂起臉放聲大笑,
“我做夢都沒想到,連直視我都會臉紅的阿淳,居然能面不改色地對我撒謊”
與方淳分開後,司徒毓的心一直是慌的。所以第二天他趕在約好的時間之前去了那間他與方淳初識的書店。總比他來得早的方淳卻破天荒地還沒到。而書店的老闆好像早知道司徒毓要來似的,一看見他進門,就彎腰從櫃檯下面抱起一摞書,小心掃去書上的浮塵,對司徒毓笑道,
“司徒公子,這是方公子託我轉交給你的。”
司徒毓這纔將注意力放到面前的書上。那一大摞書總共有十五本,都是司徒毓尋覓許久卻不得的孤本。
“老闆告訴我,那是阿淳瞞着我,隨他一起走遍了攫陽城大大小小的書鋪,尋訪了許多藏書豐富的人家,費勁心力才湊齊的,只爲在我生辰的時候給我一個驚喜”
卓青順着他突然擡起的視線,看到了牀頭一排拜訪得整整齊齊的舊書。雖然有的書脊都破了,線也鬆了,可看得出它們被保養得很好,沒有脫頁,也沒有摺痕。想必那就是方淳最後送給司徒毓的東西了。
“老闆說那些書是阿淳昨天早上拜託他轉交給我的,他還說阿淳當時的樣子怪怪的,看起來失落得很,卻偏偏一直在笑,還一個勁兒地感謝他長久以來的照顧,好像他馬上就要離開這個地方了一樣我當時就知道阿淳不會來了,他很可能已經離開了,而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立刻衝出門去找他”
司徒毓頓了頓,臉上露出茫然無措的神情,雙脣如夢囈一般機械地開合,
“可我根本不知道去哪裡找他我站在街頭,看着無數張陌生的面孔從面前流過,卻沒有一張是屬於阿淳的。明明明明他一直就站在我身後,每次我回頭的時候,他都在的”
司徒毓像個孩子似地委屈地哭出聲來,
“我找了很久很久,把我和阿淳去過的地方都找遍了,還是沒有找到他。我甚至去了阿淳上過學的書院,可那間書院因爲招不到學生,在年初的時候就關閉了,教過方淳的夫子也回去了自己的家鄉。而我,竟然從來沒問過阿淳的家在哪裡,我一直想當然地以爲他出生在攫陽城,並且一直住在這裡的可是我想錯了,阿淳不在攫陽城內,他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無論我怎麼尋找,都找不到他”
“以司徒世家的財勢,怎麼會找個普通人都找不到”
在知道司徒毓真的是司徒世家的三少爺後,宋明曦覺出事情有些不對。方淳的家鄉雖然位於攫陽城邊陲,是無數隸屬攫陽城的小鎮之一,要在這樣的地方尋找一個沒有特別之處的年輕男子的確很困難,但憑藉司徒家的財勢,不可能歷經了這麼多年都找不到。
這其中一定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