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訥已經好幾年沒進醫院了,對醫院的印象還停留在十幾年前的鎮衛生院,小二層的樓房,外面灰撲撲的,走進門一陣陰風就迎面而來,大白天的不開燈可以直接變鬼片拍攝現場,給年幼的陸訥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所以走富麗堂皇得宛若酒店大堂的醫院時,陸訥都震驚了,跟一鄉巴佬似的,遭了白衣天使好幾個白眼。忙活了半天總算把手續辦齊全了,拿了藥往回走,進了掛點滴的大廳,就看見陳時榆和蘇二挨着坐一塊兒呢——
陸訥心裡咯噔了一下,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下來,後知後覺地想起這倆上輩子可是有一腿的,不會現在就勾搭上了吧?
陳時榆被他苦大仇深的臉給嚇了一跳,擔心地問:“怎麼了?”
正低頭玩手機的蘇二也擡起頭來,陸訥迅速調整好臉上的表情,雲淡風輕地說:“哦,沒事,這藥你拿好,後面都貼了服用說明。”
陳時榆點了點頭,把藥袋子接了過來。蘇二起身,順勢將手機往兜裡一揣,說:“那行,我走了。”
陸訥點點頭,卻見蘇二黑鑽一樣的眼睛依舊盯着自己,才忽然醒悟過來,趕緊地說:“哦,我送你出去。”
蘇二幽幽地瞅了他一眼,也沒說話,擡腳就往外走。陸訥連忙跟上,一直走到停車的地方,陸訥想了想,真心誠意地說:“今天謝謝你啊。”
蘇二玩着手中的車鑰匙,好像不經意地問起,“你今天這是準備待這兒了?”
陸訥一愣,誠實地說:“那也沒辦法啊,總不能丟下時榆一個人吧,人還病着呢,換了你,大半夜在醫院吊鹽水,身邊一個親人朋友也沒有,多淒涼啊。”
蘇二望着陸訥沒說話,醫院路燈光下,他的臉跟時尚雜誌上雜誌上剪下來似的,新鮮俊俏得無懈可擊,至於那錯綜複雜的眼神,以陸訥的情商,表示,不懂。
陸訥還以爲他要說什麼呢,結果人隨手就按了車鎖遙控,瀟灑地拉開車門,一手扶着車門,轉個半個身子,就那麼自然而然地握了握陸訥的手,說:“你進去吧,外面挺冷的,有事打我電話。”
他態度和悅,語氣溫柔,手上的力度不輕不重,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有種淡定持重的味道,只握了幾秒就放開了,表現得特別自然,就跟跟陸訥認識了幾十年似的——陸訥瞬間受到了驚嚇,懷疑蘇二被外星生物給侵佔了。
蘇二當沒看見陸訥臉上風雲變化的神情,鎮定自若地開車走了。
陸訥走回醫院,陳時榆一個人坐着在看電視,身上還裹着陸訥的外套,右手打着吊針,臉色蒼白,襯得眼睛特別黑亮溼潤,瞧見陸訥回來,就問:“蘇二少回去了?”
陸訥心中的警報器頓時滴滴滴地狂叫,“你怎麼知道他是蘇二,你認識他?”
陳時榆重新將目光投到電視屏幕上,面色平靜,隨口答道,“誰不知道他呀,大名鼎鼎的蘇家二少,公司裡的藝人一半兒爬過他的牀,另一半兒正努力想爬他的牀。” Wшw★ Tтkan★ ¢ ○
陸訥頓時給被噎住了,陳時榆的語氣微妙,說不上是羨慕還是不屑。陸訥沉默了一會兒,說:“你餓不餓,我剛看見外面有賣吃的,你要吃點什麼嗎?”
陳時榆說:“隨便吧。”
陸訥轉身朝門口走去,走到半途又被陳時榆給叫住了,他脫下陸訥的外套遞過去,“你把衣服穿上,彆着涼了。”
“沒事兒,你披着,我火氣旺着呢。”陸訥毫不在意地揮揮手,轉身就出了大廳,到醫院門口買了幾個茶葉蛋,兩根煮玉米,又買了點兒關東煮,零零總總拎了滿滿兩手。
掛點滴的大廳里人不多,頭頂白色的冷光燈寂寞地亮着,壁掛式電視裡播着家長裡短的韓劇,陳時榆的臉色比先前的時候好了一點兒,脣上有了點兒血色,看着陸訥給自己剝茶葉蛋,忽然毫無徵兆地開口,“你跟蘇二少關係很好嗎?”
陸訥一愣,隨口答道,“哪兒啊,就一起吃過幾次飯。”說完,趁着將茶葉蛋遞給陳時榆的檔兒,抽空看了他一眼,但陳時榆面色波瀾不驚,看不出一點異樣。
陸訥心內有些複雜,從私心裡說,他不大希望陳時榆和蘇二搭上關係,如果陳時榆和蘇二是真愛,陸訥沒有任何意見,但顯然不是。
陳時榆輕輕地咬了口茶葉蛋,慢慢地咀嚼着,再慢慢地吞下去,垂着眼睛看地面上瓷磚裂縫,彷彿不經意地說起,“我就覺得奇怪呢,你們怎麼會在一起——蘇二這個人,名聲不大好,你小心點兒,我怕你吃虧。”
陸訥有些意外,大咧咧地一笑,“想什麼呢?”
陳時榆沒說什麼,擡起眼對陸訥一笑,曇花一現般清豔。
陸訥的電影終於殺青了,從拍攝到結束也就兩個月不到一點的時間,這還是陸訥精益求精,拖延了時間,原本他們打算,最多一個月把它拍完。殺青宴跟開機時一樣低調,除了一些圈內的人,一般人基本上不知道中國又有一部叫《笑忘書》的電影誕生了。
殺青宴上所有人都很開心,張弛兄又喝高了,拉着陸訥的手一個勁兒地說:“沒想到啊,真沒想到啊,當初誰能想到呢——說實話,老陸,其實當初我也沒給報希望,就想着,能有個兩百萬拍能拍個鄉土片就頂天了,誰想到呢,我們居然真的把這麼一部電影給拍出來了,他孃的,老陸,這江湖以後一定有你的位子!”
陳時榆坐在陸訥另一邊兒,眼角有些薄紅,兩隻眼睛像夏日烈陽下的樹木,特別蒼翠特別幽深,一言不發,就是看着陸訥笑,笑得宛若十七歲的少年。這人沒酒量,稍微喝點兒就暈乎過去了,但喝醉了也不鬧,就那樣乖乖的,特別能激發女性旺盛的荷爾蒙。
陸訥對面的是這回的女主角秦薇,嘴畔微微噙着一抹淺淡的笑,修長白皙的手指熟練的夾着煙,細眉細眼在繚繞的煙霧中與初見時那個眉宇含愁的江南姑娘越來越遠了……
吃完殺青飯的第二天,陸訥就和剪輯師一頭扎進了剪輯室裡,整整一星期,不洗澡不洗頭,餓了叫外賣,困了在小沙發上眯一會兒,睜開眼睛就盯着屏幕,手機不在服務區,在剪輯師被他搞得差點精神崩潰恨不得將剪刀插*進自己的喉嚨的前,總算剪出令陸訥比較滿意的版本。
陸訥走出剪輯室的時候,外面陽光刺眼,他覺得自己就跟吸血鬼似的,呲呲幾聲就能在光天化日下化成白煙了,公交車站牌上的海報不知道什麼時候換成了一部叫《我想好好愛你》的都市輕喜劇,女主角一身現代白骨精打扮,叉着雙腿一副女王範兒,十四釐米高的紅色高跟鞋宛若匕首般插*入男人的心臟,男主角望着女人性感囂張的大腿六神無主。
陸訥盯着海報看了半天,才確定這確實是自己那賣了七千塊錢的劇本改編的電影。
一路上,大街小巷,鋪天蓋地的都是《我想好好愛你》的宣傳。
陸訥坐着公交,公交廣告上播着《我想好好愛你》的預告片,陸訥心情微妙,隨着公交車晃晃悠悠,往一電影發行公司去——
電影拍好了,並不是就萬事大吉了,還得有公司願意發行。一個好的發行公司對一部電影的成敗起着不可忽略的重要作用,就比如《我想好好愛你》的出品發行方就是財大氣粗的“新星影業集團”,去年一部賺盡口水的《問道》硬是憑着鋪天蓋地的宣傳、和幾乎高達百分之四十五的高排片規模創下將近三億的票房。不過這樣的巨頭,旗下有自己的電影製作公司、發行公司、公關團隊,還有院線,自給自足,別人基本沒插足的份兒。
陸訥的目光放在那些中小規模的專業的電影代理髮行的民營公司,第一個想到的人是羅三。但陸訥並不大想通過蘇二的關係,人情債最不好還,尤其是蘇二這樣的,基本上什麼都不缺,哪天他要你還了,基本就是你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時候了。
羅三的電影發行公司的前臺小姐長相甜美,態度敷衍,兩排小扇子似的假睫毛一掀,用二分之一的眼白瞄了陸訥一眼,珠光寶氣的手指往旁邊休息候客區一戳,“那兒等着。”
陸訥一手抱着裝了電影拷貝的包往那兒走去,原本坐沙發上的男人往旁邊讓了讓。陸訥往沙發上一坐,他這人有些閒不住,把周圍看了一圈兒後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同樣抱着包跟一跑銷售的業務員似的鄰座,“哎,兄弟,你也找羅總?”
那人反應有點兒慢,弓着背,好一會兒才擡起頭來,大拇指還放嘴邊無意識地啃着,眼神遲鈍地望向陸訥。陸訥的腦中頓時一片草泥馬奔過,尼瑪這人不是別人正是曾被陸訥圍觀了抓姦現場的當事人之一——唐帥軍。陸訥對唐帥軍全身上下就穿着一條鬆垮垮的白色內褲,垂頭喪氣縮在酒店牀上宛若拔毛柴雞的形象還記憶猶新,如此近距離面對面,更重要的是,陸訥還曾在人手底下混,實在非常尷尬——
正不知道該如何擺正臉上的表情呢,一道宛若天籟般的聲音隨着陸訥左手邊的一扇玻璃門的推開傳來——“小陸?,你怎麼在這裡?”
陸訥扭頭,第一次在玩樂時間以外看到了工作中的羅三,事實上,基本沒啥區別,依舊財大氣粗,依舊花哨得宛若要趕去參加一個夏威夷草裙舞會。估摸着陸訥的目光實在太過熱情,羅三走向陸訥的腳步有點慢下來,考慮了幾秒鐘之後,遲疑地問:“你是想上廁所?”
陸訥的表情頓時變得跟墓地一樣寂靜。羅三哈哈哈乾笑幾聲,若無其事地揮着手,“來來來,有事進來說,進來說!”
坐陸訥旁邊的唐帥軍在羅三出現的一刻早就站了起來,幾乎要越過陸訥衝過去,卻被羅三身邊兒的助理給攔住了,羅三一個眼神也沒給他,親熱地攬着陸訥的肩膀進了裡面的辦公區。進門的檔口,陸訥鬼使神差地回頭看去,正好對上唐帥軍充滿血絲的憔悴而絕望的眼睛,那一瞬間,陸訥的心裡有點兒不舒服。
羅三的辦公室極其寬闊奢華,案頭上還放着一個唐代的石雕佛頭。
那回被陸訥說破他那玉的年代,羅三回去越想越不甘心,倒不是錢的問題,羅大少眼裡何曾有過這玩意兒啊,而是覺得在朋友面前丟了人,那玉,他可是逢人就炫耀來着,越想越不甘心,過了幾天又把陸訥給叫上一塊兒去了古玩市場,找賣玉的老闆理論。那老闆也是一江湖老手,深諳太極理論,以柔克剛,四兩撥千斤,耷拉着眼皮不慌不忙地跟羅三過招,又把羅三給弄得人心浮動,疑竇縱生,原本他對陸訥的話也是半信半疑,這會兒自己更不確定了。
陸訥也不跟人理論,趁羅三被老闆忽悠得找不着北的檔兒,把小小的古玩店逛了個遍,然後挑挑揀揀出幾樣足以以假亂真的新工老玉,說:“這幾樣東西不對。”
老闆的臉色瞬間就變了,半晌之後臉上重新掛上親切熱乎的笑,將兩人迎進了內堂,親手泡了陳年普洱。回去的時候,陸訥就要了那唐代的石雕佛頭,指着佛頭的雙眉、口脣、額上皺紋跟羅三說:“看見這刀法沒有,簡練有力,線條遒勁快利,未加思考就一鑿而就,那時候人心單純,心裡有菩薩,所以能毫不費力而將悲天憫人之心刻畫出來,接近完美。什麼都能假,氣韻和包漿假不了。”又說五六十年代國內政治動盪,舊珍藏老古董一籮筐一籮筐運到香港,香港成了中國五千年文化的菜市場,玉器最多,銅器不少,竹木牙角隨處可見,那是古董收藏家的黃金時代,可憐沒投生到香港,可憐沒早生幾十年。
羅三嘆爲觀止,心悅誠服。
羅三親自吩咐了秘書給陸訥倒了茶,兩人坐下後,陸訥就說了來意。
“噢,這事兒啊。”羅三摸着手上的青金石戒指,商人的精明又回來了,沒一口答應,“你把片子留下,得空我看看,發不發行也不是我一個人就能決定下來的,得大夥兒開會商討,不過你放心,只要片子沒大問題,怎麼都好說,你說是不是?”
陸訥也沒指望這事兒能一蹴而就,又跟着閒聊了幾句。羅三就把話題扯到了蘇二的身上,眼神背後略帶探究,裝着隨意地問起,“哎,最近你跟漾兒怎麼樣啊?”
“什麼怎麼樣?”陸訥一臉莫名其妙。
“噢,我是說,漾兒沒找你去玩?”問這話時羅三特別心虛,蘇二抱着什麼樣的心思他一清二楚,要換了其他人,羅三才懶得理,關鍵是他覺得陸訥跟那些妖里妖氣的男孩子完全不同啊,也不知道蘇二在想些什麼。
“沒有啊。”其實陸訥自己也不清楚,這一禮拜他手機都關機了,就算蘇二打電話過來他也接不着。
“噢。”羅三的表情有點兒古怪,憑蘇二那行動力,怎麼可能這麼長時間沒表示呢,難道那天他就是說着好玩的?羅三瞧着陸訥一副單純無辜的模樣,就跟瞧着快入狼口的小白兔似的,特別糾結,有心想提點幾句,又覺得在背後扯自己兄弟後退不地道,斟酌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漾兒這個人吧……”
纔開了一個口呢,陸訥就想起剛遇着的唐帥軍來,沒忍住,還是問了:“樓下剛剛那人是唐帥軍吧?”
羅三瞬間給轉移了注意力,摩挲着青金石的戒面,臉部表情變得譏誚和厭煩,“一小娘逼,還把自己當顆菜,誰耐煩搭理他呀,你認識啊?”
“從前不是還在他手下幹過活兒——”陸訥含糊了一句。
“噢,那你以後別跟他走太近,漾兒瞧他不順眼,他算是混到頭了。”
陸訥心說,這點我比你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