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陳時榆就走了,他第二天還有通告,得趕回去,經紀人的車在車站等他。走的時候,他看着陸訥有些欲言又止,陸訥有預感,他是想問關於蘇二的事兒,因爲不想說,所以裝着沒看見。陳時榆最後也沒問。
陸訥送完陳時榆,心裡面不知怎麼的有些傷感——有些東西是刻在骨子裡的,沒法兒變。就像陳時榆即便在生活最落魄時都不忘洗得乾乾淨淨的白襯衫,就像從少年時代起就已經刻在他骨子裡的自尊和自卑,他永遠做不出像陸訥那樣走進哥們家裡就掀飯菜罩瞧人家中午菜色如何,順便偷一塊兒紅燒肉吃的事兒。
陳時榆今天這一種異乎尋常的熟稔親熱,有一種表演的味道。
陳時榆一走,蘇二也立刻起身告辭了,主要是——沒頂住陸老太的火力。陸老太也沒做啥,收拾好碗筷後,客氣地削了一盤水果拼盤,擺蘇二面前的茶几上,笑容淳樸,“蘇先生,吃水果吃水果。”
見蘇二沒動,又將水果盤往他這邊推了推,就差沒直接給投喂到蘇二嘴巴里了。然後人坐在單人沙發上,看電視上播放的韓劇,但只要蘇二略動一動,老太太立刻身子坐直,表情真摯,“蘇先生要喝茶?”“蘇先生要上廁所?”
搞得蘇二隻能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跟風中化石似的,而且眼前這老太太,還是他要追的人的奶奶,心中那種憋悶,跟眼看着俄羅斯方塊就要堵到頂似的。
陸訥覺得蘇二離開的時候都有點兒落荒的味道了。
將人送到院子門口,蘇二打開車門,卻又磨磨蹭蹭地不直接坐進去,回過身期期艾艾地看着陸訥,說:“要不,親個嘴兒再走吧?”
陸訥頓時給氣笑了,怪腔怪調地說:“蘇二少,真別說,你要不要臉起來跟我們街尾那賣香油紙燭的大媽的二姨子彷彿。”
蘇二居然沒生氣,“沒辦法呀,誰讓我瞧上這麼個人,只能把我的臉踩腳底下隨你糟踐了。”
陸訥擡腳踢在他的膝蓋上,“滾吧。”說完就要轉身回屋。
蘇二唉喲了一聲,捂着自己的膝蓋哀嚎,看陸訥要走,連忙單腿蹦着往前了幾步,拉住了陸訥,“哎,別走,咱們再說說話唄。”
陸訥瞧着扯着自己衣袖的手指,如此修長漂亮,養尊處優得如同一件藝術品,再瞧燈光下蘇二那張漂亮得有些邪氣的臉,慢慢地回過身,將兩隻手閒閒地插在褲兜裡,淡淡地說:“蘇漾,我們真不是一掛的,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這還是陸訥第一次叫蘇二的名字呢,沒了一慣的油滑和嬉皮笑臉,呈現出陸訥立體而英氣的五官,眉心微微蹙着,顯得有點兒嚴肅,不知怎麼的,竟讓蘇二的心有種被擰了一下的疼——他皺緊眉頭,有些不高興,“浪費什麼呀浪費?你又沒試過,怎麼就知道浪費了?也許你以後會發現,原來你之前的人生都是誤入歧途了。”
誰他媽跟他說蘇二小學是在國外上的?瞧這成語用得出神入化的!陸訥一臉鬱卒,也不搭理蘇二,轉身悶頭就往院子裡面走,走到門口,回頭瞧了一眼——
蘇二那個臉皮已經修煉得厚到一定程度的小子既沒死皮賴臉地跟過來,也沒氣得揚長而去,而是一手扶着車門頂,一手緊緊地捂着胸口,陸訥看不清出他的表情,但彎下去的背似乎預示着他正在承受某種來自身體內部的痛苦。
陸訥有些狐疑地走了回去,“你怎麼啦?”
蘇二低着頭,一手抓拳用力地抵在胸前,頭髮的陰影遮下來,三分之二的臉都隱在陰影中,只有一張微微顫抖的脣,艱難地吐出一句話,“幫我拿下藥,在車上。”
他的聲音聽起來太虛弱,陸訥不敢多問,趕緊繞到副座,打開車上的儲物櫃,裡面還特別亂,蘇二這人什麼東西都往裡面塞,最後終於找着了一個白色的小藥瓶,也來不及看上面寫了點什麼,拿了車上的一瓶礦泉水,跑回蘇二身邊遞給他看,“是這個嗎?”
蘇二看也沒看,抓過藥瓶,從裡面倒出兩顆白色的小藥丸就着礦泉水吞下去了,大約過了幾分鐘的樣子,藥效似乎發揮了作用,他虛脫般地靠在車身上,依舊垂着頭,看不清眉眼,只有被燈光打亮的下巴光潔優美,有一種頹廢的性感——
陸訥有點兒被蘇二剛剛的樣子嚇到了,聲音小心翼翼的,“沒事兒吧?”
蘇二擡起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平靜地說:“沒事。”
蘇二越輕描淡寫,陸訥心裡越抓肝撓肺,“你這是……”
“老毛病了,我都習慣了。”他的語氣依舊淡得彷彿看破紅塵超越生死似的。
陸訥的眉毛幾乎要擰成疙瘩了,瞧蘇二剛剛那樣子,似乎是心臟不好——
蘇二這會兒緩過了勁兒了,從口袋裡掏出煙盒,敲出一根,叼在嘴裡,微微低頭點菸,隨着輕輕的嚓一聲,幽微的火苗竄起,點亮了蘇二的臉,他吸了一口,又緩緩地吐出菸圈,然後將手中的煙盒和打火機一塊兒扔給陸訥。
陸訥接過,也給自己點了一根,聽見蘇二說:“我記得第一次見你,你就跟我要煙來着,那時我一個國外的同學來S城玩,不知從哪兒聽說了那個酒吧,非要來見識見識。我那會兒看你在那兒神經病似的叨叨,就想,哪兒來的傻逼呀——”
陸訥想起那會兒的情景,也有些發笑,笑過之後想起楊柳又有些發酸。當然,他沒告訴蘇二,那壓根就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蘇二卻陷入了回憶中,“我哪兒想得到啊,這個傻逼以後會跟我交纏那麼深,會把我罵得跟孫子似的。”
換了任何時候,陸訥都能以他劍走偏鋒的語言風格給予蘇二致命的一擊,但此時此刻,面對剛剛發過病的蘇二,陸訥做不出這麼殘酷的事,但又不能像臺言小說的女主角那樣擡起盈盈的淚眼感動地望着男主角,所以只好尷尬地撇過頭,悶頭抽菸。
“其實你罵得對。”不知道是不是夜色掩蓋,今天的蘇二好像特別不一樣,變得真誠而傷感,“我就是在這麼個環境里長大的,別人不拿真心對我,我也不拿真心對人,久而久之,我都不知道我有沒有真心這種東西了——本來我覺得也沒什麼不好,人生那麼短,當然要將每一天都當成末日一樣來狂歡,做些讓自己高興的事兒。你知道嗎?我媽也有這個病,她死的時候才二十九,我現在二十七了,但我現在,有點兒不甘心了——”
他說完,就看向陸訥,按文藝點兒的說法,就是眼睛裡倒映着春日夜晚的燈火,溫柔而明亮。
陸訥心裡那個複雜啊,好不容易把蘇二送上車,瞧着他的布加迪消失在夜色中,他站在院子裡發了會兒呆,他覺得他好像看到一個不一樣的蘇二,一個不那麼高高在上,一個有着不爲人知的脆弱的蘇二。
陸訥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他其實也像蘇二對待出現在身邊的不明人士總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他也在第一時間將蘇二這樣的人做了定位,而拒絕看到其他?
陸訥帶着一臉思想者的表情進了屋。老太太聽見他進門的聲音連眼睛都沒擡,依舊坐沙發上看韓劇,順口問:“蘇先生回去啦?”
“嗯。”
陸老太頓時伸了個懶腰,“可憋死我了,你奶奶我當年去j□j看升國旗都沒這麼鄭重其事,你說說,這些人平時怎麼過活的呀,私下裡摳鼻屎不?聞臭腳丫子不?”
“何必呢,你應當表現出作爲咱擔山路街一枝花的從容風采,該幹嘛幹嘛。”
“我這不是怕給你丟了面子嘛。”陸老太振振有詞。
“好像飯桌上抖落我小時候那些烏七八糟的黑歷史的人不是你似的?”
陸老太一巴掌呼扇到陸訥的後腦勺,“盡瞎說!”回頭一指一個精緻華麗的禮盒,說,“回頭你把人的禮給退了,平白無故的,這麼貴重的東西,不好收,剛他要走的時候,我這不過於緊張,忘了。”
蘇二送的是一款手工織的掛毯,就是他當初作爲壽禮送給李明義奶奶的款兒,李家老太太特別喜歡,當下就讓人給掛小客廳裡了。算算,陸老太年紀也應該跟李家老太太差不離,就又給整了一塊,但陸老太不愧是養大陸訥這樣俗氣的奇葩的人,當她聽完蘇二三言兩語對掛毯藝術與技術的描述和稱讚,立刻問出了當初陸訥在百貨公司男裝專櫃一模一樣的話,“能飛嗎?”
換十分鐘前,陸訥對於陸老太要將禮退回去的行爲沒啥意見,但現在,想想,還是說:“算了,留着吧,這對人家來說壓根兒就不算錢,不收還以爲咱們不給人面子呢。”
陸訥這麼一說,陸老太第二天就把那掛毯給掛客廳最醒目的地方了,就差點兩根蠟燭供起來,沒事兒聞一聞,嗯,一股子嶄新的人民幣的味道呢。
作者有話要說:明後兩天外出培訓,更不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