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下了車,正好一個頭發花白的老教師從車邊經過,溫諒問道:“大爺,範博是住這裡嗎?”
老教師上下打量一下溫諒,又看了看一旁的寧夕,略帶警惕的問道:“你們是做什麼的,找範老師有事?”
“啊,我們是朋友介紹來的,想找範老師幫點忙。”
“就這裡,三樓左邊單元。”老教師指指了樓上,揹着手慢悠悠的去了,口中還嘀咕道:“都倒黴成這樣了,能幫別人什麼忙……”
“這種居民樓樓梯很窄,樓道也黑,你穿着高跟鞋,等會注意點腳下。”溫諒剛交待寧夕兩句,三樓左邊單元的窗戶砰的一下被人推開,一個尖利中帶點哭腔的女聲傳入耳中:“寫,寫,寫,整天就知道寫這些破爛玩意,能當飯吃還是能當錢花?四張嘴指望這點工資吃飯,結果倒好,你自己被停職不算,害得我在後勤處清潔衛生的活也丟了……一個大男人,連老婆孩子吃飯都管不了,還天天耍你的筆桿子有什麼用,你說,有什麼用……”女人哽咽的哭聲隔着三層樓的距離依然清晰可聞,雖然算不上悽慘,卻也讓人心中慼慼然。
寧夕皺起眉頭,道:“你到底找的什麼人?”
溫諒正要回話,一個白色的袋子從窗戶裡飛了出來,嗖的一聲在空中散開。溫諒和寧夕同時擡頭,無數張寫滿字跡的稿紙瀰漫了兩人的視線,飄飄灑灑的落了一地。
溫諒隨手抓了一頁,一行行方正茂密、氣勢開張的顏體小楷躍入眼中。他輕聲讀道:“誠然,通過迎合大衆心理,用娛樂場面來複制大衆的興趣口味和生活方式,大衆傳媒是從外部來統一大衆的意識,但問題在於在這統一的過程中,大衆傳媒是吞噬了信息,消滅了意義……”
時光啊,就是這樣荒誕不經的恍惚了男孩的雙眼,虛幻與現實交匯在這一行行熟悉又親切的文字裡,彷彿又回到前世那個樹葉飄飛的校園小道邊,一個頭發散亂衣着隨意的身影從遠處飛奔而來,肩上的書包裡塞滿了各式各樣的考研資料,嘴裡吃着小吃攤上熱氣騰騰的小籠包,還不忘翻看着手中的書,一邊奔跑,一邊背誦:誠然,通過迎合大衆心理,……從外部來統一大衆的意識,……吞噬了信息,消滅了意義……熟悉嗎?這似曾相識的一幕?
感嘆嗎?那再不能回顧的過往!
溫諒的眼中依稀有一閃而過的惆悵,他靜立片刻,在寧夕投射過來詫異的眼神之前,將手中的紙張整整齊齊的摺疊好,放進口袋,轉身向樓道走去。
寧夕凝視着他的背影,突然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張稿紙,曲起修長好看的食指,輕輕的彈了一下,臉上露出幾分迷人的微笑。“咚咚咚!”
一個三十歲許的女人開了門,穿着這個年代家庭婦女們最喜歡的格子呢絨外套,素面朝天,普普通通,只是眼眶微紅,見有陌生人上門,忙用手背擦拭一下眼角,問道:“你們找誰?”
溫諒客氣道:“範老師住這裡吧?我們找他有點小事。”
女人勉強笑了笑,側身讓溫諒兩人進屋,衝着陽臺喊道:“老範,有人找!”
陽臺上站着一個人,個子很高,身材適度,正微微前傾望着樓下隨風而去的紙張。雖然看不到他臉部的表情,但溫諒可以清晰的感覺到他此刻內心深處的壓抑、挫敗、沮喪和憤懣。
這幾乎是從古到今所有懷才不遇的人們都曾有過的複雜感覺,溫諒表示理解,但並不會因此就對他報以多大的同情,只是在內心裡暗贊今天的時機選的太好,按照目前的情況,等下談判時可以少死幾個腦細胞了。
“範博,來客人了聽到沒?”
女人叫了兩聲後沒有得到迴應,終於忍不住再次爆發。站在她旁邊的溫諒時候曾跟寧夕賭咒發誓,那一刻他真的明白龜波氣功並不是傳說……前世裡的溫諒在學習了四年的經濟學之後,突然對新聞記者這個行業產生了濃烈的興趣,趁着考研熱報了暨南大學的傳播學,很是用心的鑽研了一番。但不久之後,談羽決定留在京城打拼,溫諒跟他兄弟一場,怎麼能夠一個人遠走高飛,對他來說,前途和學業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兩人兄弟情誼之萬一!進考場的前一天,他做了最後的決定,把所有的資料送給了學弟,毅然踏出了轉折的腳步,這纔有了京城那一個雨夜跟柳雁的初始,這纔有了日後那一個長袖善舞的溫諒。
世事奇妙之處,就在於此!
範博的這本書雖然篇幅不大,但以凝練的思想和通透的文字,闡述了批判性傳播研究的主要理論,並用傳播符號學的方式對各種傳播現象進行了解析。通俗的講,就是它將大衆與傳媒的關係概括成一個系統的理論,爾這個理論在營銷和廣告還處在萌芽期的國內,具有無比巨大的價值!
這不是空話!
成名之後,範博很快做起了兼職,先後帶領兩家文化產業的公司在香港上市,記者採訪他時,他說了溫諒很贊同的話:誰佔領了大衆的陣地,誰就佔領了先機!
雖然這種輝煌並沒有維繫多久,兩家公司就因爲種種原因消逝在時代的大浪潮中,但並不能因此抹殺範博超強的市場運作和廣告策劃能力。溫諒在考研時憑藉《大衆文化與傳媒》才能初窺傳播學的博大精深,對範博做了一點了解。
但他從沒想過,會在這一世有機會跟這個人打交道!
因爲這個範博教授,在95年的這個冬天,不僅只是青師一個小小講師,他還有一個很多人都熟悉的筆名:子不語!
溫諒也是被他犀利的筆鋒所震撼,才讓左雨溪打聽一下他的來歷。那個時候他還沒把範博這個名字跟前世那位教授聯繫在一起。這一點可以諒解,畢竟他重生的時候,大學和考研的時光彷彿已經過去了許久,許久!
直到那天他從左雨溪手中接過有關子不語的資料,照片上的那個人,跟他記憶中那個影響重疊了起來,被淹沒的記憶瞬間涌回了大腦。他才驚覺,原來挖到寶了!
一個廣告營銷策劃大師,對他即將開展的事業將是何等巨大的推動力?作爲後世經歷過殘酷市場推廣大戰的溫大叔,簡直是致命的誘惑!
不過他依然忍了下來,等到萬事俱備,等到根基漸穩,等到有把握一擊必中,才帶着寧夕施施然而來,輕鬆的不似一場志在必得的狩獵,更像一次自在的郊遊!
範博已經被最近發生的一系列事件搞得心神俱疲,所有的雄心壯志在一次次的打擊下悄然散去,就連妻子將他最珍視的手稿丟到窗外,除了心中痠痛之外,竟然沒有絲毫的怒火。
她說的很對,連妻子兒女都養不活,寫這些東西有什麼用!完稿至今已經三月,可找不到一家出版社願意出版,變不成鉛字就換不來錢,換不來錢,丟了也就丟了吧!
他緩步走到客廳,表情沒有任何的變化,似乎溫諒根本不存在一樣,只是掃過寧夕時,目光有了片刻的停頓和凝聚,但很快就移到了別處。
儘管他掩飾的很好,但溫諒正全神貫注的盯着他,又極其瞭解他的底細,知道帶寧夕過來是一個正確的選擇,不然還真不好讓這個名利心旺盛的傢伙乖乖聽話!
寧夕穿着一身冬季剛上市的迪奧黑色羊毛長裙,經典的復古色,急速收起的腰身凸顯出與胸部曲線的對比,長及小腿的裙裾採用黑色毛料點以細緻的褶皺,再加上修飾精巧的肩線,足以顛覆了所有人的目光。她出身世家,氣質出衆,除了左雨溪外,可以說在溫諒認識的人中不做第二人之想,站在那裡不用說一句話,華麗的氣場和傲意已讓人心生敬畏。
“我不認識你們,如今也沒興趣幫人捉刀代筆,兩位請回吧!”
範博又看了寧夕一眼,言語之不由衷自然瞞不過溫諒,他輕笑一聲,道:“範老師,聽朋友說你在寫一本有關大衆文化與傳媒的書,我很感興趣,希望能跟你談一談出版的事!”
範博猛然擡頭,盯着溫諒的眼中幾乎要冒出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