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諒從不是一個僞善的人,也信奉“以直報怨”的聖人之言,可當眼前的地板被鮮血染紅的時候,卻還是輕輕的嘆了一口氣
這個人固然可恨,卻未必真的該死,不過偷人錢財於前,劫持人質在後,又曾試圖劃花年輕女孩的臉,更說不定真有臨死拉人墊背的狠辣,落個如此下場也沒什麼可說的。
真正讓溫諒震驚的,是那個心志決絕、一槍殺人的上官晨露!
其時鴨舌帽已經沒有任何的威脅,跳車欲逃也沒有繼續傷人的主觀意圖,更何況公安部有鑑於多年來警用槍支無限制濫用的局面於96年1月8日剛剛頒佈了《人民警察使用警械和武器條例》,並由國務院191號令發佈實行。《條例》明確規定,人民警察使用警械和武器,應當以制止違法犯罪行爲,儘量減少人員傷亡、財產損失爲原則;遇有犯罪分子失去繼續實施犯罪能力的,應當立即停止使用武器。
公允的說,鴨舌帽之死,完全是一起違法違規事件!
不過,更公允的說,在這個國度,執法犯法也從來沒什麼大不了的!
上官晨露收了槍,臉色平靜而淡然,彷彿剛剛親手剝奪的不是一條生命,而是一頭豬一隻雞,連讓她多看一眼的資格都沒有。
她轉身走了過來,對尚處在震驚狀態的乘警們亮了亮證件,由京城公安局印製的藍皮警官證凝重莊嚴,尤其午後的陽光照射其上,將警徽映襯的耀眼而奪目。
年輕女孩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槍響嚇到了,在上官晨露走過來的時候,竟然往溫諒身後躲了躲,手緊緊的拉住他的衣角,偷瞄一眼地上的屍體,忙轉過頭去,俏麗的臉蛋隱有不忍之色。
這個女孩雖然無禮刁蠻,但危機關頭不亂陣腳,聽聞溫諒交換人質的提議後一力承擔,不願連累他人,此刻又爲曾傷害過她的鴨舌帽心生憐憫之意,可見本性並沒有多壞,可能只是因爲家世的關係一向跋扈囂張慣了,固然不會討人喜歡,卻也不能以偏概全,貶的人一無是處。
在和平時代,又剛經歷過禁槍運動,一輩子能聽一次槍響的國人並不多,能親眼看到警察開槍更是鳳毛麟角,更別提一槍爆頭這種萬年不遇的血腥場面,碰到了一定要去買彩票。幸好乘警剛纔已經疏散了人羣,這一下槍聲並沒有引起太大的騷亂。上官晨露跟乘警長低語了幾句,然後走過來對年輕女孩道:“走吧,先去休息室坐會,我去打個電話,放心吧,不會有麻煩。”
年輕女孩連連點頭,道:“千萬別讓我爸知道,晨露姐姐,你一定要幫我隱瞞啊。”
上官晨露微一頜首,轉眸往溫諒看去,溫諒平靜的道:“我也不想有麻煩……”
劫持,對峙,開槍,死人,這麼大的事,不僅不用做筆錄,不用進公安局,更不用被前後問詢調查,對上官晨露來說不過是一個電話而已,輕描淡寫的跟吃飯喝茶一樣簡單。
這何等可怕,又何等諷刺!
上官晨露略一沉吟,拉着年輕女孩轉身先行,溫諒最後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鴨舌帽,帶上範博跟在兩女身後緩緩而去。
不能改變,就要適應,不僅要適應,更要融入,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
喝了一杯熱茶,年輕女孩的情緒穩定下來,拿出鏡子照了照臉蛋,確認不會留下疤痕後又來了精神,瞪着溫諒道:“臭流氓,你剛剛竟然敢胡說八道,敗壞我的名譽!”
溫諒淡淡的道:“不敗壞你的名譽,現在你已經死了!”
年輕女孩縮了下脖子,顯然又想起鴨舌帽的慘狀,卻又不願在溫諒面前失了威風,揚起頭怒道:“好,我大人有大量,這件事不跟你計較!那昨晚欺負我的事怎麼算?”
溫諒此時沒心情跟她廢話,起身向外走去。年輕女孩叫了兩聲沒有迴應,眉頭一挑,惡狠狠的盯着範博,問道:“你老闆叫什麼?”
範博心裡有點泛苦,連這個一看就是不學無術的女孩都能看出來溫諒是老闆,難道自己真的長了一副打工仔的臉?
“這個,我不好說……”
“你說不說,不說我要你好看!”
沒理會身後的鬧劇,溫諒來到了兩節車廂連接處,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鼻端突然傳來一股女人的清香,上官晨露無聲無息的出現在身旁,晃了晃手中的香菸,道:“不介意吧?”
溫諒搖搖頭,掃了下煙盒,道:“黑色裝?這個勁很衝啊。”
女士香菸特有的菸草味瀰漫開來,上官晨露本就顯得有些夢幻的臉籠罩在一片輕薄的煙霧中,輕聲道:“習慣了!”
接下來是靜寂的沉默,一向能言善辯的溫諒也彷彿變成了啞巴,上官晨露更是不可能主動說什麼話題,兩人就這樣並肩而立,默然了一支菸的時間。當最後一口煙霧在空氣中消失不見,上官晨露轉身離開,走到車廂門口時停住身子,道:“謝謝!”
她剛要推門而入,溫諒背對着她,突然道:“你是故意的!”
手停在門上,上官晨露垂下眼簾,沒有說話。
“以你的身手,本不必將人扔的那麼遠,隨便一個擒拿都可以讓他無力反抗。可你卻任由他脫身逃跑,爲的就是有藉口開槍殺人,對不對?”
就算鴨舌帽再怎麼惡貫滿盈,以上官晨露所表現出來的勢力,她絕對有無數種合法的手段來達到報復的目的,可她偏偏選擇了最暴力、最血腥也是最簡單的一種。
這是個極其危險的女人!
溫諒轉過身,盯着上官晨露的背影,輕笑道:“上官小姐,真是好手段,好槍法!”
這話聽不出是讚美還是諷刺,上官晨露從來古井無波的眼眸中終於有了一絲淡淡的笑意,身影消逝在門內的瞬間,留給溫諒一句似勸解似警告的話:
“京城帝都,天子腳下,年輕人,還是不要太張揚!”
跟昨晚過道同樣的話語,此時聽來,卻多了幾分警示人心的份量!
下午三點,火車抵達京城站,早有準備好的車輛和人員悄無聲息的將屍體運走,一切又恢復到原來的模樣,包括乘警在內的目擊者都被下了封口令,好似在火車上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從來沒發生過
。
人流川涌,熙熙攘攘,
活在世上,無知是福!
上官晨露和年輕女孩沒有在站內從特殊通道離去,而是混在普通乘客中走出火車站,一輛黑色的奔馳緩緩停靠過來,上官晨露拉開前門坐了進去,年輕女孩手都放在後門的車把上,突然咬了咬嘴脣,掉頭跑了回來,再次擋在溫諒身前,不屈不饒的問道:“你叫什麼?”
又是這個被追問了一路的話題,溫諒再沒有抵抗的心思,笑道:“黃沿,我生在黃河沿岸,所以起了這個名字!”
“黃沿,黃沿,”女孩默唸了兩遍,咯咯一笑,道:“小子,這次你要小心點,以後別再犯我手裡,不然我真要你好看!”
奧迪車迤邐而去,溫諒瞅了一眼範博,道:“怎麼了範老師,到了京城應該開心,幹嗎一臉的苦瓜相?”
範博苦笑道:“京城的女人瘋,空氣差,我都有點懷念青州了……”
溫諒哈哈大笑,舉目四顧,千年古城的磅礴大氣透過這個共和國最重要的交通樞紐盡顯無遺。
“溫少,咱們先找地方住下來?”
溫諒搖搖頭,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說了自己的位置和衣着。沒過一會,又一輛奔馳從遠處開了過來,範博還笑道:“京城就是不一樣啊,在青州一年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兩輛大奔,這纔多一會啊……”
話音未落,奔馳停在兩人身前,一個身材高大、滿臉絡腮鬍子的男人從車上下來,走到溫諒跟前伸出手,哈哈笑道:“溫先生是吧,我是雷方,來遲了來遲了,得給兄弟你賠不是!”
這人不僅面相豪放,聲音也極其粗獷,聽在耳中有種輕微的嗡鳴,溫諒握住他的手,矜持的笑道:“溫諒,有勞雷少了!”
雷方揮揮手,滿不在乎道:“夕姐交待的事,我敢不赴湯蹈火?沒別的行李吧,好,先去京城飯店,客房都安排好了,洗個澡休息會,然後嚐嚐譚家菜,給兄弟你接風洗塵。”
別看他話裡透着的熟絡,可將溫諒安排在看似豪華的京城飯店,而不是自家的私人住宅——以他的身份,在京城狡兔何止三窟,其實是疏遠的表現。不過這也在意料之中,紅色豪門從來只存在於國人市井間的流言,一向神秘而又遙遠,通過寧夕也不過只能窺見其中的冰山一角,想要真正踏入,還是得靠自己。
“多謝雷少!我們初來乍到,一切還得雷少多多幫襯,兄弟感激不盡!”
“好說,好說!”
奔馳車行過崇文門,拐到內大街,然後開到建國門,溫諒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景緻,一種久違的感覺充斥心胸,許多深藏在心底的記憶紛至沓來,一時間竟有些癡了。
舊遊無處不堪尋,無尋處,唯有少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