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談羽的時候,他正一個人坐在路邊的草叢裡,雙手抱着膝蓋,盯着腳尖前的那一排來回忙碌的螞蟻,身後是昏黃陳舊的路燈,隨着風聲發出咯吱咯吱的異響。空闊的視野內,除了風沙和孤零零的幾座高樓,便只有瘦弱的談羽和他同樣瘦弱的身影。
溫諒走了過去,看也沒看髒兮兮的地面,一屁股坐到談羽身邊,跟他一樣抱着雙膝,卻擡頭看向無邊也無際的星空。
兩人就如同前世裡曾無數次做過的那樣,肩並着肩,背靠着背,或俯首,或仰頭,星空之下,人跟螞蟻,其實一樣的渺小。
不知過了多久,談羽纔開口說話,聲音裡壓抑的痛苦,只有深深瞭解他的溫諒才能感覺的到。
“溫哥,我在你們眼裡是不是很白癡,也很懦弱?”
溫諒撿起一塊小石頭,在螞蟻行進的路線上劃了一條白線,井然有序的隊伍立刻亂成一團,原地轉來轉去,卻怎麼也找不到前方的路。
“談羽,知道什麼是朋友嗎?”
談羽眼神迷茫,搖了搖頭。
“一起吃喝玩樂,一起聊天打屁,一起逃課打球看美女,這就是朋友嗎?這只是玩伴!真正的朋友,會在你得意的時候比你更得意,會在你傷心的時候比你更傷心,平等相處,彼此尊重,深有默契且能互相影響。朋友之間沒有高低貴賤,沒有偶像,當然也不會有小丑。”
溫諒扭頭看着他的沮喪的臉,話語裡的蘊含的感情從來沒有這樣的誠摯,道:“別人我不知道,對我來說,你固然有許多缺點,但才華橫溢,風趣幽默,又敢愛敢恨,有勇氣有擔當,同這些優點相比,缺點根本不值一提。這樣一個人,怎麼可能會是白癡,也不可能跟懦弱掛上邊……別忘了,當初顧文遠勢大,學校那麼多人都在現場,可只有你一人敢走上臺爲我作證,換一下位置,我也未必會有那樣的膽色……”
原來自己在別人心中是這樣的形象,尤其這話還是從溫諒口中聽到,分量更加重了許多。談羽擡起頭,和溫諒同樣看向頭頂的星空,好一會才道:“真的嗎?可真的這樣的話,爲什麼連貝米都說我是個白癡呢?”
溫諒不知道兩人剛纔進行了什麼樣的對話,但結果並不出乎意料,發生了剛纔那樣的事,貝米再怎麼無所謂,也不可能繼續在這個圈子裡呆下去。人活一張臉,當最後一層遮羞布被拿下,反而會激起某種病態的自尊心,什麼傷人的話都可能脫口而出。
“在初戀面前,誰又不是白癡呢?”
溫諒嘆了口氣,道:“貝米是不是要跟你分手?”
“我跟她表白過,可她從來都是笑着說談羽你可以認識其他更好的女孩子,沒有答應過我什麼,所以也談不上分手……可當她哭着說自己就是一個賤女人,讓我離開的遠遠的,我心裡,心裡真的很……”
……
談羽,他們說的都沒錯,我就是一個很賤很賤的女孩。我喜歡被人奉承,被人追逐,喜歡讓別人低三下四費盡心思的來討好我,我愛慕虛榮,也受不了誘惑,從初中到現在,跟我上過牀的男人一隻手都數不過來。
貝米背對着頭頂的圓月,兩行淚順着臉頰無聲的留下,可臉色卻愈加的清冷。單薄的衣衫無法阻擋乍暖還寒的季節,更無法抵禦對面少年那痛的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的哀傷。
我知道你那些朋友都覺得我噁心,說真的,我不怪他們,因爲有時候連我自己都噁心自己。可你知道嗎?我曾經也只是很單純的喜歡一個人,並且在他的甜言蜜語中獻出了自己的第一次,我以爲那纔是愛情,可以犧牲,可以瘋狂,可以拋開一切。直到那一晚,我被他灌醉了酒,再醒來的時候,身邊的男人換成了他最好的朋友,我才明白,愛情都是TMD的狗屁,都是男人爲了得到女人的身體編出來的謊話。
貝米狠狠的擦乾了眼淚,彷彿要把臉上沾染了沙塵的肌膚擦下來一塊,她倔強的轉過身,背對着談羽。
我噁心這一切,但又喜歡看着一個又一個男人爲了跟我上牀露出來的那種無恥卑賤的嘴臉。談羽,你是我唯一見過不嫌棄我,卻也不是爲了跟我上牀才接近我的男孩。
知道我爲什麼不敢答應你嗎,因爲我髒了,不想讓你被我也染髒了!
貝米的背影一陣輕微的顫抖,雙手死死的抓着褲腿,修的尖尖的指甲幾乎穿破布料刺進肉裡。
談羽,你就是一個白癡!知道嗎,你喜歡的人是一個壞女孩,不管我怎樣想要融入你們的圈子,怎樣厚着臉皮加入你們每一次的活動,我都會被你的朋友瞧不起,也連累到你。爲了你好,也爲了我,從今天起,我們不要再來往了,你是你,我是我,就當從來沒有認識過。
貝米平靜之極的說完這番話,沒有再回頭,往前方走去,一直到了百米開外,才攬了一輛出租車,片刻間消失不見。
車子開出去老遠,貝米纔有勇氣扭過頭,透過後車窗望着再也看不到的男孩,眼中浮現這一年多來的點點滴滴,神色變得從沒有過的溫柔。
談羽,你是一個白癡。
她低語喃喃,將剛纔這句冰冷無情的話,說出了不一樣的娓娓動人。
……
談羽將雙手插進發絲中,用力的抓了幾把,臉埋在膝蓋裡,聲音透着痛苦的低沉,道:“我看着她離開,從頭到尾,竟然沒有說一句話。我不僅是個白癡,還是個懦夫啊!”
溫諒沒有做聲,過了許久,才輕聲道:“談羽,你,後悔喜歡她嗎?”
談羽呆了一下,從校園門口的初見,那一襲飄揚的紅色裙裾就完全佔據了他的腦海,緩慢而有力的搖搖頭,道:“我喜歡的是我眼中的她,跟別人眼中如何,沒有任何關係。”
“既然不後悔,那便沒什麼好痛苦的,結果其實不重要,是不是?”溫諒往後躺了下來,雙手墊在腦後,微笑道:“談羽,等再過許多年,你一定會喜歡這個時候的自己……”
談羽一時沒聽明白,學着他躺了下來,天與地的界限突然模糊起來,聽着耳邊的蟲鳴,看着天上的明月,心中似乎有了點明悟,低聲道:“是嗎?我會喜歡現在的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