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中午,羅蹊記得很清楚,是中午,太陽很毒,曬的人渾身冒汗。他在海濱碼頭搬完貨,躺在一輛貨車的車軲轆邊休息,懶洋洋的很是舒服。幾輛轎車正好從旁邊開過,在不遠處的空地停了下來,然後從車上下來了十幾個人,走在中間的那個人正是莊少玄。
羅蹊這些年雖然只見過他幾次面,而且除了在京城學校裡的那次衝突,其他的都是遠遠的偷看,但莊少玄的模樣羅蹊深深的印在腦海裡,就是死了也不會忘記。
“他穿着白色的襯衣,黑色的褲子,腳上永遠是白色帶着紅紋的運動鞋,一身打扮普通的再不能普通了,可只要他出現在人羣裡,你第一眼只會注意到他的存在。這樣的人,我就是想忘記,也實在太難了,是不是?”
羅蹊仰着頭,呆呆的看着莊少玄的背影,腦海裡一片空白,沒有畫面,沒有聲音,沒有過往,也沒有未來。
十年前的他,年少輕狂,意氣風發,直到被莊少玄一腳踩翻在地,幾乎生不如死,才知道自己是何等的弱小和卑微。但至少那個時候的他還有滿腔的怨氣可以發泄,還有滿身的傲骨可以支撐,還有復仇的慾望讓他沒日沒夜不知疲倦的往上奮鬥。
於是悠悠十年,他瘋狂,變態,扭曲,自虐,可爲什麼還在堅持,就是因爲還有一個沒有完成的目標讓他的人生充滿了動力和活下去的意義!
可十年後的今日,他一事無成。一無所有,不僅失去了手裡所有的籌碼。也失去了復仇的最後一丁點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他失去了十年來憋在心口的那股子氣,所以行屍走肉般的混跡在市井小巷,活着,如同已經死去。
直到這天中午,羅蹊再次看到了莊少玄!
陽光迎面照射而來,將他的眼前閃出了一團團七彩的光暈,那個人的背影隱在這些光暈當中。好似在衣服的邊緣描繪了一層金色的絲線,神采奕奕,光芒四射,讓人無法直視。
羅蹊極力的睜大眼睛,心頭的鬱結差點讓他窒息,突然發瘋似的衝着莊少玄的方向大叫道:“來啊,來殺了我啊。快來殺了我……你不是厲害嗎,不是牛逼嗎,來殺了我啊……”
莊少玄正和身邊一個人輕聲說些甚麼,連頭都沒有回,對他來說,不管是羅蹊。還是乞丐,都無關緊要,無足輕重,甚至連只螞蟻都算不上。站在最外圍的兩個保鏢對視一眼,同時往羅蹊這邊走了過來。低頭打量着他皺眉不已。
一個披頭散髮,衣衫襤褸。渾身上下都髒兮兮的人坐靠在車輪上,兩腿成大字分開,雙手雜亂的上下舞動,一會捶地,一會捶胸,臉上全是淚水衝開了污垢的道道痕跡,鼻涕幾乎都快要流到下巴,兩隻眼睛空洞無神,衝着遠處張嘴大喊大嚷,可一個字也聽不清。
“他在喊什麼呢?”
“聽不清,嗓子啞的跟破鑼似的,可能餓瘋了吧,你看這滿臉的眼淚鼻涕……”
“不像是餓,估計是神經病。怎麼處理,驚擾了羽少不好。”
羅蹊自己也不知道他這個時候的形象有多麼的悽慘,竟被人當成了瘋子神經。另一個保鏢二話不說,豎起手刀乾脆利索的砍在羅蹊的腦後,把他打暈了過去。回到車隊旁邊,保鏢主管問道:“怎麼回事?”
“沒事,一個神經病,已經處理了。”
主管沒再多說什麼,而從頭到尾,莊少玄別說問上一句,連眼神都沒有掃過那邊的角落一下。
等羅蹊再一次醒來,是在距離碼頭不遠的一條背街小巷的垃圾桶邊上,刺鼻的惡臭讓人作嘔,幾隻正在翻找東西吃的野狗被突然坐起的他驚的撒腿就跑。羅蹊揉了揉脖子,慢慢的挪坐到牆角,就那樣靠着牆,看着頭頂的星空,安安靜靜的坐了一夜。
“那夜之後,我重新審視了一下自己,在發生那件事之前,我可曾想過自己的三十歲,會是這樣一幅模樣?爲了一個不可能實現的目標,我已經浪費了十年的時光,難道還要繼續浪費下一個十年,二十年?”
羅蹊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對着溫諒深深的鞠了一躬,道:“溫少,我不再想什麼報仇不報仇的傻事,從今天開始,我只打算找一個能讓我安心的地方,安心的做事,安心的生活。所以希望溫少成全,讓我重新回青州跟着你幹。說句心裡話,這麼多年了,只有在青州工作的這段時間,纔是我最得心應手,也最心無旁騖的日子,九哥的無私信任,你的鼎力支持,沒有那麼多的勾心鬥角,沒有各種扯皮和無休止的爭議,做什麼都能一拍即合,所有的難題都能迎刃而解,可惜……可惜只怪我豬油蒙了心,把一切都給搞砸了!”
溫諒目光閃爍,看着羅蹊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好一會卻搖搖頭道:“羅蹊,既然你想明白了,不再執迷曾經的恩怨,我由衷的爲你感到高興。不過青州也是一個是非之地,你在這裡安身,未必能得到你想要的寧靜。不如這樣吧,我給你個建議,嶺南現在發展的那麼好,遍地的機會,也沒有認識你的人,到了那邊重新開始,纔是最好的選擇!”
羅蹊靜默了片刻,竟慢慢的屈下雙膝,跪倒了地上,道:“溫少,我知道我的話你並不相信,或者以爲我只是巧言令色的權宜之計。我承認,雖然不再執着向莊少玄復仇,但我也不想像一個懦夫一樣逃的遠遠的。我要待在一個能看到他的地方,等着他多行不義必自斃,等着老天爺替我懲罰他的那一天。”
“除此之外,我也厭倦了每一次的重新開始,我三十一歲了,沒時間也沒精力再去嶺南融入一個新的環境,再去尋找一個既能賞識我,又值得我追隨的老闆。溫少你是做大事的人,也是我佩服和尊重的人,跟着你幹我甘心,也心服口服。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證明我今天的話都是發自肺腑,絕無虛言!”
這兩天真是邪門,先是唐葉來尋求合作,緊接着消失了三個月的羅蹊突然出現,也鐵了心的要投靠,偏偏這兩人都跟莊少玄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或有仇,或有怨,彼此糾結不清!
莫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早晚有一天,自己要跟莊少玄兵戎相見?
溫諒的神思瞬間有點恍惚,安保卿忍不住道:“溫少,我看羅蹊這次是真心實意,正好酒店那邊也缺人,不如留下他吧!我替他作保,要是再有二心,不等你說話,我第一個做了他!”
溫諒沉吟道:“既然九哥說話,我再不同意難免不近人情。羅蹊,你想好了,再給你一次機會不難,但是,如果我發現你又像上次那樣別有圖謀,會有什麼下場,你自己應該心裡清楚!”
羅蹊毫不遲疑的點頭,溫諒哈哈一笑,將他扶了起來,親手拍去了腿上的灰塵,道:“這一跪今天我愧受了,不過男兒膝下有黃金,今後昂首挺胸做人,頂天立地做事,不要再跪任何人了!”
羅蹊心神激盪,感動的道:“多謝溫少,我記下了!”
安保卿走過來摟住羅蹊的肩膀,大力的一拍,道:“兄弟,這下好了,咱們又能一起混了!”
“九哥,我對不住你……”
“自家兄弟,不說這些。走,今天高興,咱們大喝它一頓!”
溫諒擺擺手,笑道:“你們去吧,忙活了一整天,我累的半死,可沒你們精力那麼好。”
“溫少你早點休息!”
兩人不敢強拉溫諒喝酒,結伴離開後,溫諒撥通了寧夕的電話,說了今天發生的事。寧夕聽過之後,冷靜的分析道:“你要小心其中有詐,唐葉女人心性,對莊少玄會不會別有情愫,那五六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未必像她說的那麼簡單。而羅蹊爲了報仇,十年不弱其志,短短三個月,能不能真的放下?抑或是走投無路,又知曉你的實力,所以想臥薪嚐膽,以圖將來?這些都要仔細考慮,最好多考驗他們幾次,最可慮者,會不會是有人暗中對你虎視眈眈,所以佈局埋了棋子在你身邊……”
“放心吧,我心裡有數!”
寧夕知道溫諒老奸巨猾,素來謹慎,從來只有算計別人的份,別人想要算計他,怕是一不小心,就得賠了夫人又折兵,並不爲他感到擔心,語氣突然變得有些低沉,道:“檢察院對張二虎提起了公訴,建議法院從重懲處,判決死刑……”
雖然上次開導過她,但面對生死,又豈是那麼容易泰然處之,安之若飴?溫諒溫和的聲音透過話筒更多了幾分蕭殺的禪味,道:“小依,你要在沙河站穩腳跟,虎狼之中容不得半點心慈手軟,殺了張二虎一人,可以讓別人收了僥倖之心,從某種意義而言,也是爲他們自己好!”
過了一會,寧夕平靜的道:“嗯,明天恆沙礦業將和沙河縣政府簽訂礦山轉讓協議,整個開化礦區將全部收到恆沙的名下……”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人間的法則,歸根結底,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