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十幾分鍾,門鈴聲響起,溫諒跑過去開了門,溫懷明站在門外,一身的風塵僕僕,看上去很是疲憊。
溫諒接過公文包,又幫他脫了大衣掛在衣架上,笑道:“爸,我這個做兒子的夠孝順吧?這服務,就是古代的奴隸也比不上啊!”
“盡耍嘴皮子,這兩天又跑去哪裡胡混了?等會給我老老實實的交待,敢有一點隱瞞,今後別想再離開青州!”
溫諒低着頭,不好意思的說:“有個同學父母不在家,他一個人怕黑,我晚上過去給他壯了個膽,所以沒回家……”
“哼!”溫懷明冷哼一聲,道:“葉老師給我打過電話了,你學校也沒去,壯膽壯的都曠了課,壯的什麼膽?豹子膽?”
溫諒陪笑道:“這個笑話說的好,當了市委領導,講話的水平真是越來越高了!”
溫懷明古板的臉上露出一絲啼笑皆非的表情,搖搖頭不再說話。丁枚從廚房側出半邊身子,手裡還拿着勺子,喊道:“你爸回來了?爺倆說什麼呢,趕緊過來端菜,可以開飯了!”
一家三口難得的吃了頓團圓飯,丁枚被對面的劉阿姨叫走搓麻將,溫懷明先到書房處理了一些公文,端着茶杯回到客廳的時候,發現溫諒已經躺在沙發上睡着了。
兩日來回數千裡的奔波,又處理了一系列棘手之極的事情,雖不見硝煙,卻殺機四伏,溫諒真正算是殫精竭慮,宵衣旰食,以他重生後打磨的傲於常人的體質,也終於堅持不下去了。
溫懷明輕手輕腳的倒退出客廳,到臥房拿了一牀被子輕輕的蓋在溫諒身上,站在沙發邊看了兒子一會,想要伸手拍拍他的腦袋,卻半途收了回來,悄無聲息的回了書房。
父與子,血脈相連,生死與共,自古到今,世間最深沉的愛,無過於此!
凌晨兩點,溫諒從睡夢中醒來,掀起身上的棉被,走到書房時見裡面還亮着光,推門進去,道:“還沒睡呢?不是有事說嗎,怎麼沒叫醒我?”
溫懷明埋頭書桌上,手中的筆飛快的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聲音,聞言頭也不擡,道:“後天朱久思要來青州視察,許多事情需要安排。下面人做的日程還不完善,我趕着修改一下,明天還得上常委會討論。”
溫諒伸了下懶腰,掀開桌子上的茶杯看了看,道:“喝你口茶提提神……啊,太濃了,苦死……”
溫懷明停了筆,瞪了溫諒一眼,道:“你這兩天干什麼去了,累成這個樣子?要不是你媽給你蓋了被子,感冒了怎麼辦?以後是大人了,別再顧頭不顧尾……”
溫諒調侃道:“好了老爸,當領導最終都得走上話癆的道路嗎?”
溫懷明忍不住一笑,道:“你呀,去搬個凳子過來,我跟你說點事。”
朱久思這次來江東主持災後重建,當然不會空着手下來。這其實跟過年走親戚一個道理,手裡要不提點禮物,誰給你好臉色看?朱久思身爲副總理,禮物自然不能輕了,中央下撥了90億救災款,他一次就帶了快二十個億過來。怪不得全省各地市都藉着表彰大會的由頭齊聚關山,要知道,有些市可是這次洪澇災害的重災區,不開批判會就不錯了,哪有資格來參加表彰會!
不過唐僧肉就那麼幾斤,要臉的妖怪沒肉吃啊,結果自然是上竄下跳,各找各的佛祖燒香。青州因爲有了前段時間的媒體熱炒,知名度明顯提高,而溫懷明在水庫奮不顧身的事蹟也確實感人至深。會議開始前,朱久思在於培東的陪同下特意到青州的坐席,同市委市政府的同志握手,尤其握着溫懷明的手連說了三聲“好”!儘管如此,當青州成爲繼關山、靈陽後朱久思視察的第三站時,依然引得輿論大譁。因爲無論是按照省內排名,還是此次受災的嚴重程度,青州怎麼看都不應該超越其他地市,成爲最大的黑馬!
他們不知道的是,朱久思這一次江東之行,不僅僅是爲了重振災區的民心,也是爲了考察各地的國企改革試點。以江東目前的情況,於培東當然向他推薦了青州——雖然具體的改革還沒起步,但至少思路比較清晰,架子也搭了起來,又有許復延和溫懷明坐鎮,實在是最理想的選擇。
而許溫兩人要做的,就是要趁此良機,做好接待和彙報工作,爭取拿到足夠多的救災資金和優惠政策,並且有些改革中遇到的難題,比如意識形態和左右路線等,也需要打探一下上層的口風。
聽完這些,溫諒疑惑道:“這確實是好消息,很大的好消息!可操作這些事情市裡有的是人才和經驗,不需要再來問我的意見了吧?”
溫懷明沒搭理兒子的大言不慚,道:“……朱久思這樣看重,省裡下撥資金時肯定會向青州傾斜,這是十拿九穩之事,當然不需要問你意見!不過重點在於,市裡的資金,又向哪裡傾斜?”
溫諒恍然大悟,促狹的眨了眨眼睛,道:“老爸,你可要穩住哦,下面區縣那幫傢伙爲了多分一點錢,可是什麼手段都使的出來,千萬別被糖衣炮彈擊中,馬克思瞧着您吶!”
溫懷明如今已然拿溫諒沒有半點法子,端起茶杯喝了口濃茶,冷哼道:“聽你的口氣,那家在危急關頭自發支援依山抗洪工作,運了大量物資又填了十幾輛車的鼎盛實業公司是沒興趣參與青州的災後重建工作嘍?”
“哦……”
溫諒被噎了一下,道:“我以爲老爸你會避嫌,刻意把鼎盛排除在外……說真的,我還真沒想過鼎盛要參與重建,以免得你爲難,畢竟物資是我帶過去的,水庫當時有許多人看到……”
溫懷明微微一笑,道:“你小小年紀,卻哪裡來的這樣那樣的顧慮?小孩子不要整日暮氣沉沉,算計來算計去。溫諒,一個人想做大事,就不要算計這些皮毛,那都是疥癬之疾,不足爲慮。”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一把拉開了厚厚的窗簾,淒冷的月光灑了窗邊一地的銀白,輕聲嘆道:“國事維艱,改革又險阻重重,我不過一個小小的秘書長,雖然此時受許復延信任,手握大權,看似在青州說一不二,威風八面,可真要實心用事,造福一方百姓,又何其之難?從上到下,不知多少人等着看笑話,多少人等着你落地時踩上一腳……”
溫諒走到他身邊停下,溫懷明轉過頭,自然而然的拍了下溫諒的腦袋,總是嚴肅的目光少有的透出幾分溫和和慈愛:“我個人不懼生死,榮辱更是小事,可官場詭異莫測,這幾日連蘇海的衛棲文也差點因爲改革垮了臺……我要是一旦出了差錯,你和你媽該怎麼辦?你雖然聰明多智,可畢竟年紀還小,這個家的擔子,怎能壓到你的肩上?”
上一世年幼時不懂事,長大後又跟父親生分,這還是前後兩世,溫諒第一次聽到父親如此剖析心聲,堅硬的心瞬間開始融化。
“遵守原則,堅持信仰,不一定要古板保守,刻薄寡恩,更不必照搬教條,一成不變!正直、高尚、誠實、純粹從來都只是做人的要求,而不能當作做事的手段。
我知道鼎盛與你有關,我也相信你會處理好個人與公司的關係,所以,在政策和條件都允許的情況下,沒理由也沒必要讓你的朋友出了力,卻得不到任何的回報,那樣既不是做人之道,也不是做事之道……”
溫諒突然發現,他從來沒有真正明白過父親,他的內心,他的智慧,他的世界,都遠遠的在自己的預料之外。
“爸,其實你不必擔心我的事,鼎盛的朋友我自然會在別的生意上補償他!不過你說的也對,鼎盛確實爲了救災出了大力,又被市裡通令嘉獎,許復延更是多次提到要樹立鼎盛當典型,於情於理都應該給予一定的優惠政策,避嫌太過,過猶不及……”
溫懷明爲什麼選在這個時候跟溫諒說這些話,當然是因爲知道兒子爲了避免他難做,才寧可委屈自己的朋友,也不願插足災後重建的大蛋糕。溫諒體諒他,他也要體諒兒子,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朋友,沒有無緣無故的幫助,這一次鼎盛出了力,無怨無悔,可下一次呢,下下次呢?
他從不是一個迂腐的人,官場沒有孤臣,要走的穩健,走的長遠,除了“公、正、廉、能”之外,也必須有一個足夠龐大的關係網絡,一個足夠爲依仗的人脈資源。否則,失信許復延的那一日,就是他萬劫不復的開始!
所以溫懷明不惜暫時放開父親的威嚴,將心中從未對人提過的心聲說給溫諒聽,就是希望兒子明白,在不違法、不違紀甚至不違反情理的狀況下,無需忌諱太多。
溫諒向來最頭疼的就是如何在不觸犯父親做人準則的前提下,來偷偷的發展和培育勢力,可到了今夜才明白,原來父親同他一樣,早已看透了官場的真諦:
無人可以永遠信任,唯一不會背叛自己的,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