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安和明致遠準備充分, 因此大軍勢如破竹,不過三月,就圍住了雍都, 清安站在象山上看着雍都, 記得十年前, 她是被圍在雍都, 楚桓是破城的人, 如今,角色對換。
只有她自己知道,走到這一步, 她失去了多少。
她默默站着,不知站了多久, 一件披風忽然披在她身上, 她回頭一看, 是赫連宗焱。
赫連宗焱已不是當初莽撞熱血的少年,他穿着黑色常服, 一副君臨天下的氣度,成熟威嚴。
他道 :“山上風大。”
“謝謝。”清安攏緊披風,然後繼續看着雍都,默然不語。
“都十年了呢。”赫連宗焱道:“十年前,樑毓齋還在, 玉珂也還在。”
“三哥哥和玉珂在天上看着我們。”清安輕聲道:“樑國要光復了, 他們一定很高興。”
赫連宗焱看着她清麗如芙蕖的臉龐, 心中忽然涌現出一股衝動, 他不管不顧道:“清安, 嫁給我吧。”
清安愕然擡頭看他。
赫連宗焱道:“皇后已經被我廢了,如果你嫁給我, 你就是赫連的皇后。”
清安看了他半響,淺笑道:“赫連宗焱,你想娶的,是樑國長公主,還是樑清安?”
赫連宗焱愣了愣,他忽苦笑道:“當我什麼都沒說吧。”
衝動之後,就是冷靜的權謀,他早已不是當初的赫連宗焱。
所以,就算他剛剛那句話帶着十分的真心,也無關緊要了。
因爲就算這刻是真心的,回赫連後,這份真心,在皇位面前,也不知道能剩幾分了。
他和清安站在象山上,看着巍峨雍都,冷如刀鋒的涼風撲面而來,他忽然輕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樑清安,我想問你一件事情。”
清安道:“請說。”
“你不想嫁給我,除了利益瓜葛之外,還有沒有其他原因?”他盯着清安的眼睛:“是否在你的心中,有其他的男人?”
“是。”清安十分爽快地承認了。
“不會是……”赫連宗焱看了看皇城。
清安搖頭:“不,不是,他是一個全天下,對我最好,也永遠不會要求回報的男人,不過,他已經不在了,而且,是我親手逼死了他。”
她轉過身,藏住發紅的眼眶,身後傳來赫連宗焱低低的聲音:“樑清安,我們都很可憐……”
赫連宗焱看着清安的背影漸漸走遠,喃喃道:“就算擁有世上至高無上的權力,卻永遠無法得到最想要的東西,奈何?奈何?”
只是在他的心中,那個輕盈跳舞的碧衣少女,還是永遠存在。
也許這輩子,他是贏不了樑清安了,因爲她在他心中,而他,卻不在她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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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興十年二月,被圍困的雍都城已經無糧無水,各地援軍也被一一殲滅,楚軍再也無法支撐下去了,困在楚宮的楚桓十分平靜地穿戴上盔甲,準備迎接最後一站。
就算死,他也要死在戰場。
他聚齊雍都城最後的士兵,那都是對他忠心耿耿的親兵,全都願意跟隨他,誓死不降。
領兵出城的時候,他騎着黑色戰馬,穿着金色盔甲,環顧對方十倍於已的兵力,那一瞬間,他彷彿回到了十年前,那個他意氣風發攻進雍都城的日子。
只是,此時,他的身邊,已經沒有了楚嵐,沒有了四良將,沒有了傅懷胥。
對方兵士自動讓出一條道路,明致遠騎着馬,微笑前來:“皇上近來可好?”
楚桓不屑冷笑:“明致遠,你在楚國,已是位極人臣,在樑國,也橫豎不過是個位極人臣罷了,所以你費盡心機,到底是爲什麼?”
明致遠淺笑不答,只是道:“長公主想見皇上。”
他身後,一輛華貴馬車緩緩駛來,馬車上四個角都掛着宮鈴,車簾漸漸挑開,楚桓眼神一滯,他終於見到了這個他一直當作工具,卻沒想到會反噬的女人。
馬車裡的清安依舊是那麼美貌如畫,只是楚桓第一次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她的臉上多了些他從未注意過的堅毅和風霜,她再也不是當初傻傻被他欺騙的小女孩,也不再是衝動之下氣憤自盡的廣陵公主,更不是在後宮中如履薄冰的恭妃。
她是這幾十萬大軍實際的掌權者,樑國長公主。
楚桓的視線,從清安身上移到她懷中摟着的小孩身上,他忍不住道:“景鳴?”
清安的懷中,正是不滿三歲的小皇子楚景鳴。
楚桓曾經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三子已歿,女兒也在元興八年病死,所以,這個孩子,如今是他唯一的孩子。
景鳴看到楚桓,他急切地想奔到父親身邊,但是清安抱住他,景鳴小手亂揮,咿呀道:“父皇,父皇……”
楚桓看得心疼,他怒道:“樑清安,你我的事,何必把孩子給牽扯進來?”
清安彷彿沒聽到一般,她只是在景鳴耳邊柔聲道:“景鳴乖,我和你父皇有些事情要說,你先吃顆糖,睡一下。”
景鳴最喜歡吃糖,聽到可以吃糖,也安靜下來,清安剝了一顆糖,遞給他,然後輕輕唱着歌,哄他睡着。
不知何時,她掉下一滴淚,滴到熟睡的景鳴頭髮上,湮滅無痕。
她悄悄擦掉眼淚,然後放下熟睡的景鳴,轉頭平靜看向楚桓。
馬車裡平靜得可怕,楚桓忽有個不好的預感,他聲音顫抖:“你,你不會……”
清安平靜道:“他作爲你我的孩子,活在這世上,也諸多艱難,倒不如去了好。”
楚桓喉嚨乾澀,他不可置信地張着嘴,他抖動嘴脣,終於顫抖地說道:“樑清安,我沒有想到,你居然心狠如此,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放過!你還是人嗎?”
“十年前,一把匕首刺下,我就不是人了。”
早就知道今日的結局,所以纔不顧一切地寵着景鳴。
因爲知道楚滅之後,作爲楚國最後一個皇子,他的處境會有多艱難。
所以才希望在他活着的幾年內,能夠讓他多開心開心。
景鳴,是母親對不起你。
希望你來世,不要生在帝王家。
楚桓漸漸平靜下來,他搖頭苦笑:“樑清安,我從來不知道,你恨我這麼深。”
“如果你騙了一個女人,還逼死她父母,滅了她家國,將她收入後宮,賜一個‘恭’字稱號,你還指望她感恩戴德麼,假如有感恩戴德的女人,那也絕對不會是我樑清安。”
楚桓倒吸一口氣:“好,這才我認識的廣陵公主。”他輕笑道:“我還以爲,曾經的那個樑清安,在後宮和情勢所逼之下,早已磨滅了棱角,看來,是我錯了。”
清安道:“我從來沒有變過,從入楚宮的那一天開始,我就是等着這一刻。”
“你終於等到了,不是嗎?”
“假如不是你狡兔死,走狗烹,逼死臨淵王和四良將,大殺功臣,自毀長城,我怎麼樣都不會有機會的。”清安看着已死去的景鳴:“這條路,我失去了太多,今天,也不會是終點。”
楚桓忽嘆了口氣:“其實這兩年,我居然還有點喜歡過你。”
清安聽言,她轉頭看向楚桓,這個在她少女時代傾心相愛的男人,相比於初見時馴服烈馬的陽光下的少年,這個男人已衰老了很多,只是臉上還是保留着當初的桀驁,清安忽微微一笑:“是嗎?可是我對你,就只有恨了。”
她輕笑:“再見了,楚桓。”
她吩咐明致遠調轉車頭,緩慢駛離楚桓的視線,再見了,我年少時候的所有愛與恨。
從今往後,我只會作爲樑國長公主而活。
身後廝殺陣陣,但是她卻一片寧靜。
對於她樑清安,這不是結束,這只是開始。
元興十年二月,楚帝楚桓戰死於雍都城前,樑國長公主樑清安命厚葬之。
樑清安攜樑世朗登上皇位,光復樑國,年號永初。
陪了清安十年的宋綺雪在破城之時自盡,她說,她不能再陪清安了,她要去找毓文太子了。
她說,毓文太子已經等她很久了。
清安追贈其爲貞敬太子妃,與毓文太子合葬。
永初元年,明致遠辭官歸去,重新剃去頭髮,常伴青燈古佛。
很多人都不理解,在復國之後,明致遠的權勢已經達到頂峰,爲何他什麼都不要,賞賜不要,官位不要,反而要回去當和尚。
只有清安理解。
明致遠,從來就不要官不要金銀,他要的,是一種滿足。
如今,他要得到的,都得到了。
項旭也不解,來勸明致遠,明致遠反而勸他也辭官,一向對明致遠言聽計從的項旭此次拒絕了他,項旭要的,從頭到尾就是權力,如何會走?所以明致遠也沒有多勸。
明致遠離開了雍都,走時孑然一身,身上只帶了一隻帶血的香囊。
從此再沒人知道他的下落。
永初八年,項旭謀反事發,被賜死。
永初十年,高皇后慫恿小皇帝樑世朗發動政變,讓垂簾聽政的長公主樑清安早日歸政。樑清安先發制人,幽禁樑世朗和高皇后,高皇后產下一子後,被樑清安下令處以繯首之刑活活勒死,樑世朗驚懼之下,也憂憤而死,赫連國欲救不得。
國不可一日無君,樑清安在朝臣的一致請求下,登基爲帝,改年號天安。
終於成爲曠古爍今,有史以來的第一位女帝。
登基那天,雍都城燃起了煙火,觀星臺上,女帝仰頭望着。
煙光凌空星滿天,夕陽紫翠忽成嵐。
江山萬里,一世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