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腦袋裡嗡地一聲,響了很久,眼前的人,眼前的燈,才又慢慢清晰起來,第一個反應竟然是啼笑皆非。
前世她倒貼上門,彭城長公主看不上她,看上嘉言,最後成了親,方纔不得不認了;這一世……無論如何,與賀蘭初袖比起來,她要光鮮不少,又因着蕭南平妻的緣故,不敢打嘉言的主意,反而認定了她。
無非她名聲有瑕疵,纔會成爲這個退而取其次的次。
嘉敏嘆了口氣,蕭南親自執杯,爲她加滿了茶,嘉敏舉杯淺啜,澀香滿口:“好茶。”她是北人,素來多飲酪,蕭南並非不會體貼的人,他不體貼,只是不肯,並非不能。嘉敏道:“殿下爲何不反對?”
“這個問題我也問過自己,”蕭南挑一挑眉,“但是三娘,你當知道我心許你。”
嘉敏:……
聽到原本是自己的臺詞,被對方搶了,嘉敏心情很複雜,然而脫口卻是:“你說過不爲難我!”
“我是說過。”蕭南神色裡一絲惘然,他是說過,那時候他以爲來日方長,他還有的是時間,有的是機會慢慢說服她,誰知道阿雪自作主張……回京之後種種,如疾風驟雨,猝不及防。
他幾乎以爲沒有轉機——但是彭城長公主肯出手,那又不一樣了。
“殿下何以食言?”
蕭南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淺飲了一口酒。嘉敏杯中的是茶,他爲她煎的茶,他留給自己的是酒,醇酒入喉,火一般燒了起來,仗着這酒意,他方纔敢於把這一切攤開在她面前:“這裡只有我與三娘,再沒有第三個人,我有一些話,想要與三娘說。”
嘉敏道:“殿下但說。”
“我說不難爲三娘子的那個晚上,曾經想問三娘子,是當真很厭惡我麼?”
嘉敏:……
這句話,其實他不必問,也該知道答案,她與他曾共生死,如是厭惡,這一路上,有無數的機會辜負和背叛。
“三娘大約覺得我不必問,我也這麼覺得,”蕭南再喝了一口酒,酒味越發醇厚,“不必問。所以後來我問的是三娘,你當真很害怕麼?三娘子說是,因爲那個夢,因爲夢裡我南下,夢裡我與賀蘭娘子有染,但是我想,三娘最害怕的,還不是這個。”
嘉敏默默垂了眼簾,心裡驚駭,一浪高過一浪,她早該想到,有些事,他遲早會猜到。
“所以如今,我想就三娘害怕的事,給自己做個辯解。”
辯解是沒有用的,嘉敏想,活生生髮生過的事實,她沒有報復的心氣,因爲她知道對手的強大,知道命運的可怕,所以只想避開,避開所有可能導致那個結果的人、導致那個結果的事。
“三娘最害怕的,該是我會借南平王與世子之力南下,一旦事成,南平王與世子必然深受其害,甚至像三娘夢中一樣。”蕭南吞掉“家破人亡”四個字,點到爲止,“如果我說我不會,三娘你信麼?”
“不信。”既然話已說開,嘉敏也不客氣,這也不是客氣的時候,“殿下應當知道,其實殿下的機會並不太多。”
“如果天下承平,三娘說我沒有機會,我認。”蕭南眸色裡染了半分酒色,“不過如今,三娘當真覺得天下承平麼?”
嘉敏:……
別的不說,就她知道的,今年天氣反常,到入冬開春,柔然糧草不繼,定然南侵,邊事也就罷了,怕的是朝中太后與皇帝繼續明爭暗鬥,隨着皇帝年歲漸長,太后與皇帝的勢力此消彼長,遲早到旗鼓相當的一日,太后再壓不住皇帝,也就再壓不住朝政,到時候天下亂局,必不可免。
她重生的最初,是想過消除兩宮芥蒂,然而力不從心,如今只指着父兄不要被捲進去當了冤大頭就好。
所以蕭南這句話,讓她默默又喝了一口茶。
便是戰起,除非南下,否則蕭南要插手軍中,談何容易?
“我得到消息,蜀中天災,就在明年春夏之際,我皇叔定然南下。”蕭南說的卻全然不是那麼回事,“金陵空虛,洛陽帝后有隙,太后求穩,陛下要親政,三娘你倒是想想,聖人會從哪裡開局?”
嘉敏腦袋裡再嗡了一聲,蕭南說的沒有錯,金陵空虛,對皇帝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自古天子,沒有不熱衷於開疆拓土的,更何況,戰事對天子尤爲有利——一旦開戰,必有戰損,一旦戰損,就有安插自己的人。
是忠於太后還是忠於皇帝,對於朝臣來說,總是個問題。
而無論誰當政,燕朝對南用兵,蕭南是個繞不過去的人選——不然燕朝養他們父子十餘年,所爲者何?
蕭南看到嘉敏目中震駭之色,忍不住微微一笑,她能聽懂,他就知道她能聽懂——他承諾不利用她的父兄,是明明白白告訴她:我娶你,只因爲我想你做我的妻子,與你背後的家世、權勢,全無干系。
“這是第一件,第二件,”蕭南道,“賀蘭娘子,三娘怕我與賀蘭娘子有染,如今賀蘭娘子我已經見過了,不,我不會娶她。”
“不!”嘉敏急促地應了一句,“如果蜀中災而不亂,或者令皇叔能忍住不用兵,又或者令皇叔能在太后與陛下決斷之前平蜀呢?”
“那就要看太后與陛下決斷得夠不夠快了。”蕭南淡淡地說,“如果我說,我會第一時間促成兩宮的決斷,三娘又信不信?”
嘉敏心念電轉,蕭南避開前面兩問,想是甚有把握,莫非是已經有所佈局?而第三個可能——要促成皇帝對南用兵不難,難的是太后;太后並無進取之意,除非、除非……
“這是殿下要我做的第三件事麼?”嘉敏手足冰涼,她想到了:如今朝中,能說動太后出兵的人,非鄭三莫屬。
“不!”嘉敏道:“殿下答應過我,不會提過分的要求!”
“這個要求過分麼?”蕭南奇道,“便鄭侍中不出手,出兵與否,時機上來不來得及,也在五五之數——三娘,你害怕我南下麼?”
嘉敏不作聲。她怕,她當然怕,理智上她知道她不該怕,就算蕭南順利南下,要從吳主手中奪回皇位,要安撫上下,經營勢力,到能夠打起一場傾國之戰……那可都不是短時間能完成的事。
至少到前世她死爲止,南方對北方,都沒有優勢。
更別說開戰……那已經是十年之後了,十年之後,如果她還活着,照正常的人生軌跡,她早該成親生子,他也早該忘了他,便是他一統天下,他與她,仍是永不相交的人生,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總不成,堂堂一國之君,還會留戀十年前的是非,還會對他人的妻子戀戀不忘,嘉敏自認沒有這個魅力。
那須得傾國傾城的女子,或者俗話中的紅顏禍水。
嘉敏並沒有掩飾神色中的變化,蕭南看得清楚,脣邊一朵笑,狡黠:“三娘對我還是沒有信心——放心,這不是第三件。”
嘉敏:……
放心個大頭鬼,這都不是第三件事,她是真不知道,第三件會出什麼幺蛾子——要和今晚一樣,只需她走一趟也就罷了,不然,她還是早點賴掉的好。嘉敏鬆了口氣,說道:“既不是,殿下就不該與我說這些。”
“我想與三娘坦誠相見。”蕭南道。這確實是他人生中難得的坦誠了,坦誠得不亞於他們從洛陽到中州逃亡的那一路。
嘉敏想一想,舉杯道:“殿下錯愛,三娘願以水代酒謝過。”
雙手捧杯,一飲而盡,然後道:“但是殿下有沒有想過,即便長公主有此謀劃,我父親顧念我的心意,未必會答應。”
蕭南臉色變了一變:“三娘……還是不願意麼?”
“是。”
“我不明白。”
“殿下無須明白。”嘉敏強硬地回答。
蕭南握住酒盞,怔了一怔,他原以爲,她與他之間的心結,無非就是這些,他放棄了通過婚姻牟利,他想好了要一生一世好好待她,就好像傳說中的許多佳偶一般,從最初到最後,從青絲走到白頭。
卻原來……她還是不願意麼,他做的種種,她都不稀罕麼?明明她那樣喜歡他,他還記得她的那些笑容,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如今,她也不肯擡頭看他,到底這之間還有些什麼?蕭南不知道。
也許就如三娘所說,他無須明白,日後……成親之後,他有大把的時間來明白。
蕭南於是嘆息一聲,說道:“然而三娘你也要明白,如果長公主決心要做一件事……大多數時候,她是能做成的。”
彭城長公主在宗室中的影響力,尤其是後宅,完全不是根基淺薄的南平王夫妻可比,這些後宅私事,蕭南並不曾插手,所以他也不知道,彭城長公主打算用什麼法子,逼得南平王應允這門婚事。
嘉敏卻問:“殿下爲何不反對?”話又繞了回去。
“我心許三娘子。”蕭南認真地回答,就和方纔一樣。
嘉敏:……
“以殿下人才,何至於娶一個並不願意的女子?”嘉敏是真不明白了。
“我心許三娘子,我相信三娘也心許我。”
嘉敏:……
她能掀桌麼?
“如果不是呢?”嘉敏強忍住掀桌的**,問。
“如果不是,三娘爲何不擡頭來,看着我的眼睛說這句話?”要說蕭南一點失落都沒有,那是不可能。只是世人都道男子多情,女子癡心,自古男子愛後妻,女子念前夫,蕭南也不例外。
他根本不相信,嘉敏會對他心死。
擡頭……看他的眼睛……那是她前世的魔咒,理智上她覺得她應該擡頭來,定定看住他的眼睛,看住他的臉,一字一句地回答他:“不,我已經不再心儀殿下。”然而她不能,她不敢,她害怕。
死過一回……死過幾回,她仍然害怕,她害怕直接面對他,悖逆他。
於是良久,她只能苦笑:“殿下失算了,我說不願意與殿下爲妻,是真心實意,殿下有蘇娘子,我並不想與任何人共事一夫,表姐不行,蘇娘子也不行;殿下今晚與我說的話,除了提醒我說服父親,拒絕長公主之外,不會有別的用處。”
阿雪……蕭南怔住,是了,阿雪……阿雪對他從來不是問題,或者說,對天下大多數男子,都不會以爲她是問題。然而對嘉敏,或者對天下大部分女子,阿雪這樣一個人物的存在本身,就是問題。
人的命運這樣悲哀,無非是,你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會遇見什麼,當時的救命稻草,最後壓倒了你的餘生。
然而那並不是任何人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