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
南平王府仍然是一個人人繞行的地方,但是很明顯形勢已經鬆動了。圍兵陸陸續續撤了好些,就只剩下百餘人。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圍在這裡意義何在——除了侍婢和守兵,王府裡就只剩下孤兒寡母。
自世子妃傳出話,說“降天子,不降元釗”,城裡很震驚過一陣子。尤其之前跟着元釗和吳兵幹過一架的將士。當時熱血上頭,到如今時過境遷,就有人回過神來。要細想確實沒有道理:宋王和南平王父子能有什麼深仇大恨?就不說宋王是蘭陵公主的駙馬、南平王的女婿了。
再細想……不能想下去。
還是那句話,時過境遷。固然有人掛冠求去,大多數還是留了下來。大多數人都是軍戶出身,祖傳的手藝,不當兵難不成去落草爲寇,或者回鄉種地、牧羊?就不說元釗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賞金賞銀的籠絡了。
南平王父子已經沒了,蘭陵公主也隨駙馬南下,王妃母子又杳無音信,如今洛陽城裡就只剩了南平王世子妃和個呀呀學語的小兒,能頂什麼用?等到那孩子長大,他們都已接老了,還拿得起刀、舞得動槍?
有心人也不過沖南平王府的方向磕幾個頭,哭一場算是全了君臣恩義。
最讓人心安理得的還是紹宗進京這件事。要說南平王左右,最得信任的,除了世子和元釗,就要數道這位紹將軍了。連他都向朝廷投誠了,餘人還有什麼可說。說起來還是天子親迎。
要說如今洛陽城裡,誰對紹宗進京不滿,那隻能是元釗了。紹宗進京之前,元釗可謂一家獨大,風光無兩。南平王父子既死,元明修賜了元釗襲爵,原本還要住進府裡去——未遂。
剛開始他是想過用強,奈何他麾下將士大多爲南平王父子舊部,莫說強攻了,就是裝個樣子都還裝得不太像——便如此,也還被守兵罵個狗血噴頭,心理素質稍差的能被直接罵到吐血。
事情一拖就是兩三月,娘子妹子仍被拘在府裡,生死不知——雖然沒有人認爲世子妃會殺了她們泄憤。嘉欣也與元明修哭過,元明修也無可奈何:他要再加緊把王府打下來,只能加重城中人的懷疑:如果南平王世子果然已經沒了,縱不出府,孤兒寡母,於他又有什麼威脅。
更何況還有個謝家在朝中推波助瀾,口口聲聲不食周粟,把元明修氣了個倒仰——他燕朝還沒亡呢。
到紹宗進京,隨從親兵中漸漸傳出的消息,那更是雪上加霜:他們說南平王世子英靈不遠;說南平王父子大仇未報,死不瞑目。怪力亂神原本就是民間話本最愛,元釗如今連出門都躊躇,總覺得有人背後指指點點。
他原是不信什麼陰私報應的,何況他與元明修都心知肚明,那日送去的人頭決然不是昭詡——
元明修卻因此特召了紹宗進宮細問。紹宗起先只是磕頭,推說“怪力鬼神,不足爲憑”,到元明修追問得緊了,方纔含混說道:“……如果當真是世子,無論是人是鬼,卻爲何不來見我?”
——無論是人是鬼,既肯在大庭廣衆之下現身,卻爲何不來見他這個至親?
元明修心裡便有了底:昭詡陣前現身一事九成九是假,有人想借他名義造反是真。然而一轉念,並不戳穿了——當然他也無法戳穿:自那日南平王府前被劫走之後,昭詡至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他都快把洛陽翻過來了,還是沒影兒——留着這個話頭,來日問罪元釗不好麼。
南平王軍臨城下的時候,元明修和元釗是一拍即合,但是到如今——時過境遷這句話能用在南平王舊部身上,也能用在這對臨危苟合的君臣身上。元明修哪裡是個肯被人拿捏住要害的。因笑道:“朕聽說君昔日在王叔軍中,受王叔倚重,如左膀右臂,不知道與天威將軍孰強?”
紹宗誠惶誠恐:“不敢與天威將軍相比。”
天威將軍元釗輾轉聽到這段君臣對答,只覺一股寒氣森森從腳板底下升上來。誠然他進京之後,是頗有居功之意,又仗着嘉欣受寵,時有驕態,但是公道地說,他還真沒有覬覦九五的意思。
雖然他也姓元,但是前半生落魄太久,自知根基淺薄,不能服衆。誰知道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他當初反水是拼了性命,只要差一點點——哪怕他伯父能喊出一個字,結果也不一樣。
元明修坐享其成,不酬謝他也就罷了——他下意識並不覺得區區一個天威將軍足以酬謝他的功勞——如今不過局勢稍定,就琢磨着背後給他來一刀!他妹子還在宮裡日夜侍奉他呢。
元釗忿忿地想,信馬由繮,竟又到南平王府附近。這座美輪美奐的府邸,原該是他的,可恨謝氏,從前在府裡見時,倒沒看出是這樣潑辣的婦人。袁氏如今也不知道如何了,要死了倒好,不死不活沒個消息,他想要另娶都不方便——要有得力姻親,他在朝堂上也不至於如此被動。
再想到謝氏那句話剛剛傳出來時候,他還被迫在這裡下跪請罪——謝氏也沒有出來見他。如今都在洛陽城裡傳成了笑柄。元釗的心情越發糟糕起來。左右親信見他面色不豫,也不敢多話。
忽然有人迎面走來,就要擦肩而過,猛地退了幾步,叫道:“這不是天威將軍麼?”
元釗轉眸看時,並不認得其人。
那人笑道:“將軍是貴人多忘事,”驅馬上來,卻低聲道,“將軍還爲府中娘子與妹妹擔憂麼?且跟我來!”
元釗還在疑惑,卻見那人右手握拳,伸到他面前,猛地五指一張又收攏。心裡咯噔一響:方纔他手心裡那物事,莫不是袁氏嫁妝裡的透雕鳳凰玉佩?那玉不算頂好,尤其在他如今的眼光看來。
但是東西是東西。
再擡頭看那人,一張隨處可見的臉,平庸得毫無特色。委實記不得。
那人揚鞭一指前方:“我做東,咱們去喝一盅,天威將軍肯不肯賞這個臉?”
元釗也知道,這人口中雖然只提他的娘子與妹子,指的其實是南平王府。大庭廣衆之下,他還怕他不成!
遂把心一橫,卻笑道:“哪裡能讓閣下破費——走吧。”
那人微微一笑,撥馬與他並騎而行。
如果說南平王世子在秦州現身的消息讓元明修和元釗又驚又懼的話,那麼謝夫人幾乎是喜極而泣了。
自年初城破,她就再沒有見過雲娘,丈夫和兒子也都攔着不讓她出門,連消息也都是她一一逼問出來,不知道費了多少口舌,流了多少眼淚。平心而論,昭詡那孩子當然是極好的,但是她的雲娘……想到雲娘受了多少苦,要一個人擔驚受怕,孤孤單單地生下孩子,她幾乎要懊悔把女兒嫁給他。
特別三月,南平王父子殞命城外的消息,謝禮父子死死瞞了她整整一個月。然而天底下就沒有不透風的牆,到終於知道的那天,謝夫人整個人都傻了,她完全無法想象雲娘聽到這個消息,是怎樣肝腸寸斷。
然而進不去南平王府的不僅僅是元釗,她也進不去,在府外徘徊了許多次,謝禮不許她下車,只遠遠看着,想雲娘出閣那日遭遇的兇險,再想到今日——當時就該知道這場親事是不順的。
她心裡懊悔一千次、一萬次,於事無補。
這時候反而傳出來雲孃的消息,什麼降天子,不降元釗,這孩子糊塗!南平王已經沒了,昭詡也沒了,王妃母子又下落不明,南平王府總要有個人能撐起來——元釗雖然不好,總是個男人。
不僅她,謝禮父子也沒想明白,不過謝禮說:“這孩子自小主意大,她這麼說,該有她的道理。”
謝夫人是不贊成的。她並非不懂,也不是不講理的人,但是她是一個母親。當她是一個母親的時候,她不想去知道這些,她只知道她的女兒,不該一個人孤苦伶仃,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
她想要進南平王府,她必須進去,去看她的女兒。
日子苦苦捱到六月,圍府的人漸漸鬆下來,忽然又得了這麼一個天大的好消息,謝夫人終於找到機會進府的時候,之前那些想要勸說女兒和離的話通通都省了,只喜孜孜與謝云然說:“……總算是蒼天有眼。”
謝云然反而只能苦笑。她和紹宗的判斷是一樣的,如果當真是昭詡,沒有不去見紹宗,反而爲個無名小卒現身的道理。
“……那人叫什麼,”她問她的母親,“紹將軍當時動怒要殺的那個人?”
“像是、像是姓周。”謝夫人哪裡記得這些細枝末節,想了半天方纔不太肯定地給了個回答。
姓周……謝云然苦苦想了一會兒,她不記得親友中有姓周的人物。倒是恍惚想起她和昭詡成親那日,三娘像是找過姓周的兩兄弟。她當時不在府中,還須得問九華堂的婢子。“是汝南周氏麼?”她問她的母親。
“這我如何能知道。”謝夫人抱着玉郎,戳了戳粉嫩的面孔,“你爹爹、你爹爹就要回來了!你知道你爹爹是誰麼?”
謝云然:……
讓她高興高興也好……
那人、姓周的那人打着昭詡的旗號,他想做什麼?是敵是友,還是、還是三娘回來了?她心裡閃過這個念頭,到底沒有把握,又想了片刻“周”這個姓,如果是汝南周氏……她心裡忽然跳出三個字,周皇后。
胡太后死了,周皇后還在。
“去,把甘草和曲蓮叫過來。”謝云然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