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和六年三月。
謝云然在看底下遞上來秀女的畫像。已經四年了。有時候人不知道時間會過得這麼快。四年過去,她仍然毫無動靜。她知道昭詡是絕不會主動與她開口。然而她也知道,他們沒有時間了。母親安慰她說:“你得了孩子,送走母親,那孩子便是你的——聖人愛重你,就有幾個嬪妃,那也算不得什麼。”
道理她何嘗不懂。
既貴爲天子,有些事,就不能不做出讓步。天子並不意味着爲所欲爲,大多數時候都在妥協和退讓,維持權力的平衡。
她與昭詡成親這麼多年,玉郎提醒她時間過得有多快,而眼前的畫像告訴她這世上多少美人,家世好,容色佳,才智也是上乘。謝云然撐住頭,想起正光四年,她們進宮的時候,那些鮮妍明媚的女子。
這年開春,李十一郎與鄭笑薇訂了親,連她都送上好大一份禮——當然,如今她送禮,都稱之爲“賜”。幾乎所有人都以爲李十一郎不會再娶,鄭笑薇也一直都是無心再嫁的樣子,不想到底有了結果。
鄭笑薇私下裡行爲不端,謝云然也有所耳聞,不過,誰在乎呢。她那樣的容色,又誰忍心苛責?如今她訂了親,不知道多少貴婦人暗地裡鬆了口氣。
她甚至聽到過一個傳聞,說有過一陣子,她父親有意把她送進宮裡來。當時駭笑,真的,她也不敢讓她進宮。
她有時候實在很羨慕三娘,生了冬生,日後便不必再爲難。
嘉敏時常帶冬生進宮來耍。冬生虛歲三歲了。他纔出世時候模樣是像足了周城,如今長開,眉眼裡反而帶出元家人的影子來。嘉敏說是“外甥像舅”,周城便哼哼道:“長你哥那麼張臉,以後出去騙小娘子嗎?”
嘉敏瞅住他道:“我哥也沒拐了你妹子,你氣什麼。”
周城聞言不由大笑。
冬生很喜歡玉郎,但凡進宮便纏着表姐,跑前跑後,樂此不疲。謝云然玩笑道:“兩小兒這樣好,不如早早給他們訂了親。”
嘉敏抱冬生在膝上,問:“冬生要娶玉郎姐姐嗎?”
可惜冬生實在太小,既聽不懂舅母的好意,也不明白母親的拒絕——據傳館陶公主曾這樣問過還是膠東王的漢武帝:“願得阿嬌否?”漢武帝回答說:“若得阿嬌,當作金屋貯之。”陳皇后最後因無子被廢。
漢武帝固然一代天驕,他前後三任皇后,卻都沒有好的結局。
當然嘉敏拒絕純粹是因爲見識過先帝與胡嘉子的悲劇。她那時候不在洛陽,不知道他們姐弟是否也有過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時光。
謝云然卻十分遺憾。她就這麼一個小女兒,自然盼着她好。如果三娘做她的婆母,她就可以放心了。嘉敏覷着她的表情,不由笑道:“謝姐姐就當真不怕日後玉郎心上有人,爲了不嫁冬生跟你拼命?”
謝云然忍不住笑了:三娘當初可不就是如此?宋王這等人才尚且不如人意,哪裡能料到冬生長大了,就一定討玉郎喜歡呢。玉郎是早躲得沒影了。她這年虛歲八歲,已經漸漸知事。哪裡禁得住姑姑和母親拿她打趣。
謝云然想了片刻這些小兒女的事,嘆了口氣。
去年回來的消息,嘉言二胎得男。因邊境安寧,也沒有回京。昭詡賞了許多東西過去,眉目卻是黯淡的。謝云然也不敢看他的眼睛。她努力集中心思看卷軸上的美人,仍不知不覺看得睏倦了。
昭詡悄沒聲息進來,制止了左右通稟和跪拜。待看到熟睡的妻子手底下壓着的卷軸,一怔。也沒有出聲,就地坐了下來。是該要個孩子了,他想。他知道這會讓雲娘覺得委屈,然而他們並沒有別的辦法。
這些秀女不成的,他想,身份太高了。該找幾個身份低的,譬如宮女、侍婢……也好打發。
冬生推了熊一把:“去!”
那熊忸怩了幾下,追着球去了。
這隻當初周城捉來給嘉敏耍的熊娃,如今是冬生最好的玩伴。熊娃比他長得快,站起來高他半個頭。冬生是很不服氣,但是吃點心的時候,總不忘記分一半給它。嘉敏看得直搖頭。她兒子訓熊跟訓狗似的,到哪兒都帶着。周父六十大壽,作爲長孫,冬生免不了要過來磕頭。嘉敏不得已,也跟了過來。
原本興和二年從谷城回洛陽之後,嘉敏便不大往大將軍府這邊來;直到周琛出京,方纔又來了兩三次;後來尉燦出事,算來周琛任滿兩年,周城把他調了回來,嘉敏便不再過來。這次因賀壽故,卻躲不開。
好在有冬生這個擋箭牌。周琛因初見冬生,做長輩的給了不少見面禮,哄得冬生眉開眼笑。倒是很喜歡這個叔叔。
周琛原本就性情沉穩,這兩年越發穩了。遠遠瞧見熊娃,便知道冬生在左近,冬生在,蘭陵公主必然也在。他在廊下站了片刻,發現她在亭子裡,穿的淺藍,初夏的陽光灑了一身。
他知道她躲他,因而看她的目光越發放肆——因她不敢看他。興許她還在自欺欺人,以爲那不過是一時衝動。當然那也沒有什麼不好。他這樣想的時候,嘴角不由自主微微上翹。十七娘牽了阿晚過來。
阿晚脆生生喊:“二哥!”
周琛摸了摸她的頭,與她說:“冬生在那邊,阿晚要不要過去玩?”
阿晚便回道:“好啊!”
十分雀躍地過去了。
周琛與十七娘說道:“難得公主過來,你尋個機會帶五娘去見她。”
十七娘略略遲疑:“就怕公主不肯見。”
周琛道:“不會的——你去吧。”
十七娘沒有再多話,提起裙角下去了。她與周琛成親兩年,仍然沒有孩子,婆母吳氏便有些不滿意,話裡話外拿她與蘭陵比。她心裡想蘭陵是長公主,既沒人敢叫她站規矩,也不用服侍姑翁,成親四年有餘,大將軍連個侍妾都沒有,雖年長她四五歲,仍嬌俏如未出閣的小娘子,她哪裡能和她比。
這時候走近了,換了笑容,行禮道:“公主!”
嘉敏瞧見是她,忙叫起:“自家人,哪裡這麼多禮!”
十七娘只是笑,與她閒話。十七娘誇冬生聰明,嘉敏便贊她今兒戴的耳墜好看。你來我往了幾句,十七娘便說道:“去年年底我們回京的時候,郎君納了個妾室,那妾室……說起來和公主卻有些淵源。”
嘉敏聽了這話,很是不自在,因問:“什麼淵源?”
十七娘道:“公主還記不記得……貴府的五娘子?”
嘉敏遲了片刻方纔反應過來:“嘉媛?”昭詡登基之後,謝冉便做主放了袁氏和嘉媛姑嫂,當時聽說袁氏火速再嫁,卻沒聽說嘉媛下落。因爲元釗和嘉欣的緣故,昭詡也好,嘉敏姐妹也罷,都不願意多問。
“她說想見公主。”十七娘道,“她說有消息稟報公主——公主一定會有興趣的。”
嘉敏挑了挑眉。
“她說事關……李尚書。”
嘉敏:……
“事關李尚書,她怎麼不直接求見大將軍?”嘉敏奇道。她既然是做了周琛的妾室,怎麼看都該先稟報周城纔對。
十七娘笑道:“這我就不知道啦——如果公主想見,我這就去安排。”
嘉敏猶豫了一會兒,其實她對嘉媛的印象不壞。她兄長與姐姐做的事,怪不到她。從前……從前那一世她也不記得她後來怎樣了,她也沒有關心過。近支的宗室尚且免不了零落,何況她們姐妹並無父兄可依。
因最終仍說道:“……去吧。”
冬生和小姑、熊娃玩球,玩出一身汗,手上臉上全是泥,一頭撞進亭子裡,一面把臉埋在母親衣裙上亂蹭,一面咯咯直笑。
嘉敏惱也不是,不惱也不是,只得一把抱起他道:“一會兒叫你阿爺教訓你!”
一擡頭,就看見小姑阿晚和熊娃兩個並肩站着,阿晚與她行禮:“公主!”熊娃眼珠子骨碌碌轉了轉,“嗷”地嚎了一聲。
嘉敏:……
嗯,這配置,是很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