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沈慈發起了高燒。
周皓川趕緊按了叫人鈴,護士很快就趕過來查看沈慈的情況。
護士一邊幫沈慈量體溫,一邊埋怨周皓川,“昨天下午不就跟你們說過了嗎?現在寒流來了,溫度一下子降得這麼厲害,一定要注意不能着涼……你怎麼就讓沈慈着涼發燒了呢?”
周皓川滿心懊悔。
他昨晚怎麼就睡得這麼死呢!
恰好這時,白慧琪從陽臺上的衛生間裡走了出來;看得出她剛剛洗完了熱水澡,頭髮溼溼漉漉的,臉上還紅撲撲的。
周皓川怒視着白慧琪。
白慧琪則瞪着一雙無辜的大眼睛回看着他。
護士看了看溫度計,皺眉道,“三十九度呢!先送隔離診室觀察吧!”
於是,護士召來了護工,把尚在昏睡中的沈慈送進了隔離診室(注1)。
周皓川的一顆心緊緊地揪了起來。
他不由自主地就跟了上去……
衆人離開之後,白慧琪上了牀,拿過被子蓋在身上。
躺下去以後,她又看了一眼旁邊空蕩蕩的牀,心道這沈慈平時裝的自己多好多健康似的,其實還不是外強中乾,這麼快就送進了隔離診室!
沈慈走了更好,再也不用看到討厭的人在面前晃來晃去的了!
白慧琪舒舒服服地卷着被子呼呼大睡了起來。
守在隔離診室門口的周皓川到底不放心,連夜打電話給陳梓康,請他過來看看。
陳梓康就住在醫院裡的家屬樓,講完電話沒多久,他就裹着厚厚的棉衣過來了。
一見面,他就先責怪似地瞪了周皓川一眼,又說了聲,“……我看你平時還挺靠譜的,怎麼寒流纔來第一天,你就讓阿慈病了……”
周皓川無言以對。
陳梓康換上了白大褂,走進了隔離診室。
周皓川則跟其他幾個病人家屬一起坐在隔離診室的門口等着。
……直到天大亮的時候,沈慈纔在隔離診室裡輸完液,體溫這才降了下去;護士又指揮着護工用移動病牀把沈慈推回病房。
白血病人的免疫力本就低下,再加上一場寒流來襲,昨天晚上不止沈慈一個人發起了高燒,好幾個病人的情況都不太好;陳梓康從昨天半夜一直忙到現在,直到此時隔離病房裡的幾個病人的情況稍微控制住,這才穿着白大褂從隔離室裡走了出來。
他滿臉的倦意。
見到小舅子,陳梓康說了句,“好好看着阿慈……儘可能不要再發燒,不然很麻煩的。”
周皓川猶豫了一會兒,問道,“姐夫,阿慈的病到底怎樣?”
陳梓康沉吟片刻,才說,“她呢,算是情況比較好的,但主要就是看這一年……如果在這一年當中,可以靠化療控制住病情的話,那是最好不過的;如果在這一年中她的病情惡化或者說……發生了什麼不可預測的變化,那麼就要儘快考慮幹細胞移植……”(注2)
周皓川的心一下子就覺得沉重起來。
又過了半晌,他輕聲說道,“阿慈有個弟弟,不然……我去找他來先驗一下配型?”
陳梓康摘下眼鏡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說道,“行啊!等骨髓庫配型成功也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去……先讓她弟弟來驗一下也好,放心,同胞兄弟姐妹的配點成功率還是很大的……”
周皓川點了點頭,憂心忡忡地回到了病房。
沈慈仍然處於昏睡之中。
因爲先前的高燒,她的嘴脣變得很乾燥,有些地方甚至還起了些白皮。
周皓川很小心地用消過毒的棉籤沾着開水,稍微晾涼一點就替她潤着嘴脣。
幾次三番以後,她終於恢復了一點神智,微微地睜開了眼睛。
他有些緊張,輕輕地問道,“……你醒了?”
看着他擔憂的眼神,沈慈努力朝他笑了笑。
這會兒她渾身的骨骼都在發疼,而且覺得自己的身體特別沉重,似乎連挪動一下小指頭都不能。
“喝點水好不好?”他輕輕問道,唯恐自己的聲音稍微大一點兒就把她給吹跑了。
她根本就沒有力氣說話,就努力地微笑着,朝他眨了一下眼睛。
周皓川心裡極難過。
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緒,給她倒了一杯溫開水,然後放了一根吸管在杯子裡。
然後,他很小心的摻扶起她,把杯子裡的吸管湊近了她的嘴脣。
沈慈將一整杯溫度適宜的溫開水喝完了。
周皓川怕她馬上躺下去的話,剛剛喝下去的水會倒流,因此又扶着她坐了一會兒。
她喝完了一杯水,覺得喉嚨沒那麼難受了。
“對不起,我是不是發燒了?”她說道,“是不是嚇着你了?”
周皓川沒說話,只是努力擠了個微笑出來。
他很小心地扶着她慢慢躺回在牀上,輕聲問道,“……餓不餓?想吃點什麼?”
沈慈看着他,似乎在認真思考。
良久,她才說道,“我想喝米湯。”
“好,”他低聲說道,“再放一點白砂糖進去,好不好?”
她點了點頭。
兩個人突然沉默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沈慈才弱弱地說道,“現在幾點了?”
“早上,天剛亮呢!”他答。
“你是不是還沒吃早飯?”見他沒說話,她又喘了幾口氣,接着說道,“我,我也餓了……我在這兒睡着,你去買點兒早飯回來,我想吃水煮雞蛋和豆沙包。”
……水煮雞蛋和豆沙包都是他平時愛吃的早點。
周皓川只覺得心口那兒又酸又漲的。
他趕緊看着地下,隔了一會兒才答道,“好。”
仔細地給她掖好被子以後,周皓川走到了病房門口,卻忍不住回頭看了沈慈一眼。
她側躺在牀上,兩隻眼睛一直緊緊地追隨着自己。
那雙眼裡明明白白地閃着淚光,似乎還透出了一絲不捨。
他心裡一疼,頓時站住了。
正好有個護工從對面馬大爺的病房裡退了出來,周皓川趕緊上前幾步叫住了他,“毛大哥!毛大哥!”
毛大哥站住了,轉過頭問道,“哎,什麼事兒啊?”
周皓川從口袋裡掏出二十塊錢塞給毛大哥,說道,“昨天晚上沈慈發燒了,她想吃米湯……但我現在走不開,麻煩你去飯堂幫我要點兒米湯來。”
毛大哥連忙推辭,“要點兒米湯而已……這多大件事啊!我去就是了,你快把錢收回去!”
周皓川把錢塞在毛大哥手裡,低聲說道,“以後要勞駕你的地方可能更多,這只是一點兒小意思而已,你不要推辭。”
說完,他又匆匆走到了病房門口。
在進病房之前,他先把頭偏到了一邊,迅速地眨了眨眼睛,直到逼退了涌上眼窩的那股溼熱的潮意之後,他才輕輕地走進了病房,站在沈慈的病牀前。
清晨的光線極好。
她背對着他側臥在病牀上,可他卻因爲身高的優勢,能夠清楚地看到她蒼白的面頰,以及眼窩處的長長睫毛正微微地顫動着……
她在裝睡。
甚至很有可能……在悄悄地哭泣。
周皓川心中極難過。
不管她平時表現得有多麼樂觀,多麼積極開朗……但這並不能抹殺她得的是絕症這個事實!
她很有可能隨時離開這個世界。
他伸出了手……可他的手又停在了半空中。
周皓川慢慢地坐在了小凳子上。
過去因爲她的豁達與開朗,他甚至有種錯覺——她的病似乎並不嚴重,而且一定會好起來的!
直到昨天晚上,當他親眼看着她被推進了隔離診室以後,周皓川才意識到,如果阿慈有什麼萬一……
一想到會有這種可能性,周皓川就覺得自己的心肺好像被生生撕裂了一般的疼痛!
他緊緊地咬着牙關,兩行熱淚終於奪眶而出……
在認識沈慈之前,他活着的唯一目標,就是替死去的父親還清債務;直到認識了沈慈以後,他才感悟到儘管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但只要懷有一顆熱愛生活的心,就算經濟上不是那麼富足,也能把平平淡淡的小日子過得甜甜蜜蜜。
於是,他開始努力的工作賺錢,甚至覺得自己的人生纔剛剛開始……他還夢想着,從今以後他會一直跟她在一起,兩人共同營造出一個溫馨美滿的家庭。
他忍不住朝沈慈看去。
她躺在牀上已經沉沉睡去,身上裹着一條薄薄的被子,愈發顯得骨瘦如柴。
從什麼時候起,她瘦成了這樣?
周皓川別過臉去,卻看到了他昨天擺放在陽臺上的鮮花,此時已經枯萎了一半……
他頓時心如刀絞!
……他根本就不敢想像,如果沒有她,他會怎麼辦?!
樂觀,積極如她;可是如果這樣樂觀開朗,積極向上的她也會遭遇不測的話……那麼他呢?他現在的一切拼博又到底是爲了什麼?
這時,毛大哥用塑料袋提着兩大碗用一次性湯碗裝着的米湯過來,還順便幫周皓川買了一大袋饅頭包子什麼的。
周皓川謝過了毛大哥。
見沈慈睡得正沉,他小心地便揭開了一碗米湯的蓋子——米湯大約是剛煮出來的,還挺燙手。他放了一勺白砂糖進去攪拌了一下;然後蓋上了蓋子,找了個深口大湯碗過來,用熱水浸着米湯碗。
周皓川坐在病牀前發起了呆。
因爲她的病情陡然加重,讓他有種措手不及的感覺,腦子裡也是一片混沌,總覺得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沒有做……
他強迫自己靜下心來,把從昨天晚上到現在發生,發生過的所有事情全部都細細地想了一遍;這纔回想起這件壓在心底的大事!
……他還沒有打電話給沈志!
周皓川立刻摸出了手機去了陽臺那兒,打了個電話給沈志,讓他下午過來採血配型。
他終於鬆了一口氣。
可理順了思路以後,他又不由得想起昨天晚上,正是因爲白慧琪大半夜地去陽臺上的衛生間裡洗澡又沒有關上陽臺門,導致冷空氣入侵病房,阿慈纔會生病的……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窩在隔壁病牀上的白慧琪。
她也一直躺在牀上,不動也不說話。
周皓川心中一動……
這可並不像白慧琪平時的所做所爲!
此刻他的大腦已經恢復了正常思考,頓時覺得餓了起來。
他四平八穩地坐在小凳子上,從塑料袋裡拿出一個饅頭吃了起來,然後又慢條斯理地倒了一杯溫開水喝,跟着又吃了一個包子,還吃了一個花捲……
直到他慢條斯理地吃飽喝足以後,才站起身來慢慢踱到隔壁病牀那兒看了白慧琪一眼。
白慧琪正緊緊地閉着眼睛,面上也泛着不正常的紅暈,嘴脣直髮白;喉嚨那兒已經發出了嗬嗬嗬的聲音……
周皓川恨恨地看着她,磨了磨後槽牙。
在那一刻,他甚至有種衝動——乾脆不要管這個女人,就讓她病死算了!
可轉念一想,白慧琪現在跟阿慈同一個病房,要是她的感冒發燒症狀更嚴重了,沒準兒還會傳染給阿慈,那豈不是得不償失?
他按下了叫人鈴。
過了一會兒,胖護士才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十六牀的白慧琪?怎麼了?”
周皓川沒吱聲。
胖護士一看白慧琪的模樣兒就明白了過來,趕緊掏出體溫計給白慧琪量體溫。
沈慈被胖護士的大嗓門給吵醒了。
見狀,周皓川趕緊過去扶着沈慈坐了起來,低聲問道,“你醒了?現在喝點兒米湯好不好?”
沈慈的目光有些渙散,整個人都迷迷糊糊的,發了好長時間的呆才清醒過來。
他端着一次性湯碗將濃稠甘潤的米湯送到了她的嘴邊。
沈慈就着喝了幾口米湯。
甘潤微甜的米湯順着喉嚨滑下食道,喚醒了她的胃……
她的吞嚥突然一下子就變得急切起來!
周皓川怕她嗆着,連忙將碗身稍稍放平一些,以阻止她進食的速度;但很快,一整碗米湯就被她一口氣喝完了。
這時,旁邊幫白慧琪量體溫的胖護士看了看體溫計,皺着眉頭說道,“三十九度五!今天好多人發燒……還一個比一個嚴重!”
轉過頭看到沈慈,胖護士順口問了一聲,“沈慈,你現在還發燒嗎?”
還沒等沈慈回答,周皓川就直接把自己的嘴脣貼在她的額頭上試了試……她肌膚微溫,似乎還透着些淡淡的汗味兒,但確確實實不再發燒了。
“沒有發燒了!”周皓川老老實實地答道。
“嗯,要好好注意哈!每隔兩小時量一次體溫……她們是最容易發燒的,”胖護士說着,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道,“對了,你們有沒有看到白慧琪的男朋友?”
周皓川答道,“沒有。”
胖護士撇了撇嘴,“……哼,男人靠得住,母豬會上樹!”
周皓川低着頭不作聲。
這時,已經有護工推着移動牀過來了。
當白慧琪被送到隔離診室以後,病房裡就只剩下了周皓川和沈慈兩人。
他仍然將她擁在自己懷中,而且手裡還端着那個空碗。
沈慈不安的扭動了一下身體……
直到這會兒,周皓川還沒反應過來。
他以爲她想躺下,於是就先將那個碗放回牀頭櫃,然後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將她攔腰抱住,準備扶着她躺下來。
直到這時,他才注意到滿臉通紅的沈慈。
周皓川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她又發燒了?
他頓時緊張起來!
他像剛纔那樣,直接就把自己的嘴脣印到了她的額頭上去試溫度……
她的額頭果然比剛纔燙了好些!
周皓川急了!!!
“你不舒服?”他急急地問道。
沈慈正死命地在他懷裡掙扎着,奈何她現在根本就沒什麼力氣,周皓川又處於極度的緊張之中,壓根兒就沒發現她的抗拒。
而她越是掙扎,臉上的潮紅就更甚……
周皓川慌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平躺在牀上,也完全忘記了牀頭就有叫人鈴,踉踉蹌蹌地直接就朝病房門口跑,一邊跑還一邊喊,“護士!護士……”
沈慈終於明白過來,他誤會了。
她費力地坐起身,用沙啞的聲音大聲說道,“周皓川!我沒事……你別叫護士來,我真的沒事……”因爲喉嚨有些不舒服,她一句話還沒說完就開始猛烈地咳起嗽來。
見她咳嗽,周皓川又跑了回來。
“好好,我不叫護士,你別再說話了,小心咳嗽!”他急道,“你要不要喝點兒水?”
看着他被嚇得一臉蒼白,然後又急得連腦門上的青筋都一根一根地爆了出來……
沈慈突然笑了起來。
她努力用安祥的情緒安撫着他,用最最溫和的語氣說道,“我沒事,真的沒事。”
方纔她還滿面潮紅……可現在,她確實看上去正常了好多。
周皓川再一次朝她湊了過去,想用自己的脣再試試她額頭上的溫度。
……他突然明白過來了。
他……吻了她???!!!
沒錯!
那,那……那是吻吧?
他吻了她?
周皓川的神色一下子就變得忸怩了起來……
他不由自主地就伸出手,摸摸了自己的嘴。
可他實在是太慌亂了,現在已經完全記不起來剛纔那兩個吻……到底是一種什麼樣兒的感覺了。
此時沈慈已經躺回牀上,可她根本不敢面對他。
於是她側臥着,用後背對着他。
也不知是不是暖氣太足了,兩個人都覺得有些……面紅耳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