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銳依舊是從捷利康借車過來用。
他是捷利康天津工廠的股東,用一下車什麼的,也就是一個電話的事。比起在華銳公司爲了招小牛的一擲千金,楊銳還是決定暫緩給自己買車。
現在的北京城並不大,不出三環就能看到農田連綿,騎着自行車,大部分地方都能去,何況楊銳還可以土豪的打出租車。
80年代人也沒有私家車的概念,車都是公家的,即使是自己買的車,你也得找一個單位掛靠上去,否則都沒法子註冊登記。楊銳要是買車的話,很容易讓人以爲是離子通道實驗室買的。
如果做事不小心,真的掛靠到離子通道實驗室,那他渾身長滿嘴也說不清楚。
在這個人言可畏的時代,注意影響就是所謂的程序正義了,這與美帝國主義沒什麼區別。在美國,明知道辛普森殺了他老婆,該判無罪還是要判無罪;在中國,明知道人言可畏,還一定要逆流而上,這就相當於在美國打官司打到最高法院一樣,有資格名留青史,人民謝謝你的付出,該受的罪一樣沒跑。
楊銳就算要買輛車自己開,也得先找個合適的人頂缸,反而是捷利康的車,因爲掛着外企的黑牌,大家一看就能認出來,這肯定不是北大的車,而是借來的。
同樣是這個人言可畏的年代,人們對於有辦法抽空子的人不僅不反感,還很是羨慕,並認爲這是高級能力。
所以,當捷利康派來的黑牌皇冠按時抵達離子通道實驗室門口的時候,郝玉一眼就識得厲害了。
郝玉一面觀察着車,一面觀察着楊銳。
郝玉自然對楊銳這位一次存兩萬元的“豪客”印象深刻,她更是親眼目睹分理處主任像是對待老爹一樣的對待楊銳這位銀行大客戶。
就在不久前,幫助楊銳聯絡到蔡院士的分理處員工,還成了分理處唯一分到了兩室戶房子的人,而楊銳報償的10萬元國債,更是爲分理處所有員工爭取到了全額獎金。
分房,對於80年代人是了不得的事。爲了一套房,再好的朋友都可以反目爲仇,爲了一套房,夫妻可以做候鳥,領導可以不要臉。
而在80年代初的北京,拿到一套兩居室的房子簡直不可想象,別說四世同堂的家庭住12平米的房子是怎麼擺開的,就是一家三口住一室戶,也夠難受了。但在分理處這樣的單位,結婚分房都要等,兩室戶更是老同志的專利。
然而,分理處主任愣是頂着壓力,將也許是最近幾年唯一的一套兩室戶,分給了分理處的大姐大。
後者做的事情,無非是應楊銳的要求,託關係,找親戚、朋友和熟人,最終聯絡到了北大生物系蔡院士的小舅子。
至於之後是什麼情況,郝玉不清楚,也不關心,她只知道,楊銳買了分理處久推不出的10萬元國債後,人行分理處成了本系統的冠軍,主任榮譽加身,指不定哪天就要高升,而大姐大分到了房子,激動的幾乎泣不成聲,大姐大的親戚所在的工廠,也獲得了支行30萬元的貸款用來發工資,其本人似乎還被報銷了上千元的藥費,以做獎勵。
爲什麼十萬元國債可以換30元的貸款,此種問題,郝玉從來不想,因爲她有更想不通的問題:
楊銳的錢爲什麼會有那麼大的影響力!
郝玉是在銀行大院裡長大的女孩子,現在也住在銀行的家屬區。從小到大,她聽多了某某如何如何的故事,彷彿每個人身邊都圍滿了高官顯貴,彷彿在北京的大街上,隨便撞一個人都有個部長的鐵哥們。
然而,郝玉現在知道,身邊的人,沒有一個真的接觸過這樣的影響力。
尤其是讓郝玉奇怪的是,來分理處存錢的其他有錢人,也沒有這樣的影響力。
楊銳一次存款兩萬元就被郝玉提醒,是因爲他長的年輕又長的帥,外部條件突出。
但在分理處,銀行存款超過兩萬,甚至超過二十萬的並不在少數。
這些人裡,不明身份的人有,個體戶有,更多的是老一輩攢下來的錢,有的是動亂結束補的工資之類的,有的是賣了老玩意乃至老房子得的,還有的是國家發還的解放前的資產……
但在銀行存摺大筆錢的人,似乎並沒有體現出楊銳這樣的影響力。
郝玉不止一次的想到這個問題,始終不明白爲什麼。
他有點想問楊銳,卻又提煉不出這個問題。
“上車了。”楊銳看人到齊了,安排姚樂和姚悅坐後面,自己坐上了副駕駛,郝玉也趕緊跟着上了後座。
陪同而來的小陳沒了位置,稍微有點遺憾,但臉上只是笑容,揮手告別。
定位豪華車的皇冠車體寬大,後座三個女生不僅不擠,還可以扭來扭去的玩鬧。
郝玉摸着座位上的真皮,嘆道:“這車真舒服。”
司機師傅看了一眼後視鏡,笑道:“廠裡新買的車呢,從日本原裝進口的,一個地方都沒改,你看我,座位都在右邊。”
楊銳笑笑沒說話,在他看來,這樣的原裝實無必要,買一輛美規車也就罷了。想來,多數還是捷利康的英國管理層習慣了左邊座位的車,國內目前對此並不禁止,也就由着他們了。
姚樂剛到大學,正是對什麼都好奇,同時又膽子漸大的時候,她直接趴上了前座,觀察起了司機位置,口中道:“對哦,外國人開車,都是左行的是嗎?”
楊銳靠着沒動,正好觸到姚樂的頭髮,只好也坐了起來,道:“外國這個概念太模糊了,美國人就是右行的,德國、俄羅斯、法國、巴西這些國家也都是右行的。左行國家主要是傳統的英國勢力範圍內的國家,比如澳大利亞,印度之流。”
姚樂聽的眼睛閃星星,突然從揹包中抽出一個筆記本,道:“你等一下,讓我記一下。”
楊銳當場看愣。
這是一個很漂亮的筆記本,粉紅色的封皮在這個年代是不多見的,兩個巴掌的大小頗爲獨特,不過,更令人驚訝的是裡面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
姚樂並沒有直接將東西記在筆記本上,而是翻開筆記本的內頁,取出一張早就放在裡面的作業紙,然後墊在筆記本上面,開始細細的寫了起來,且問:“你說靠左行的有英國,澳大利亞和印度,還有哪個?日本也是,對嗎?”
80年代的年輕人最喜歡的就是先進知識了——不像是知識大爆炸的年代,現在的年輕人想獲得一點知識可是不容易的,書籍大概是最重要的來源了,但書籍很少,看的也很慢,忘記的也很快,如果不是尼采叔本華這樣的“重要人物”,圖書館裡也不一定會有。
事實上,這時候學生的知識面是明顯狹窄的,就比如本應該最爲人好奇,最應該率先掌握的“生理衛生”知識,許多學生直到大學畢業也沒真的弄明白是怎麼回事,走上社會的青年們也許可以更快的自學成才,但要問到具體的交配程序以外的生理衛生的時候,社會青年們也要傻眼。
爲了讓自己的知識廣博,80年代的年輕人其實想了很多辦法,筆記本就是其中之一。
每個學生幾乎……應該說,是每個知識分子必然都有數個筆記本,用來記錄他們所能蒐羅到的一切想知道的知識。小到塔羅牌的含義,大到凱恩斯經濟學,間中或許還夾雜着克羅地亞歷代領導人的名字。
總而言之,大家一邊閱讀,一邊整理讀書筆記,並將之視爲畢生的事業。
在雅虎之前,中國人可不知道未來還會有搜索引擎這樣的東西,更不知道知識大爆炸的時代,知識的獲取竟然是如此的容易。
自然的,凝聚了知識精華的筆記本,就成了知識分子們可貴的資產。
在一些勤奮的知識分子家庭,他們或許只有半書櫃的書,但筆記就可以有一書櫃,而且,這些筆記多數並不用來記錄自己的書裡的內容,而是用來記錄借來的書,或者直接摘抄別人的筆記,又或者來自於報紙雜誌。
這一時期,剪報之類的活動,也是如此的盛行。
如果打開80年代的文摘報,那裡就像是一個低配版的朋友圈——《黃瓜的八種用法》,《十五種教育孩子的不傳之秘》,《食物相生相剋二十七則》。
除了沒有嚎叫着轉發以外,80年代的各種文摘報編輯,與微信營銷號是一樣一樣的。
而在這個年代,能夠掌握廣博的知識,自然令人矚目,即使不能記在腦海中,擁有一本嚴謹方便的知識索引,也是難能可貴的資源,在文青是主流的年代,這比乒乓球打的好有用多了。
楊銳也第一次從姚樂的目光中發現,原來自己腦海中的知識,除了用來做研究,竟然還能用來吸引女生。
一時間,楊銳忍不住在腦海中找了點資料,道:“就我所知,靠左行的國家,除了英國、澳大利亞、印度和日本,應該還有印度尼西亞、斯里蘭卡、巴基斯坦、新西蘭、愛爾蘭、新幾內亞、泰國、馬耳他、斐濟、湯加、瑙魯、牙買加、圭亞那、馬來西亞、新加坡、南非……”
正準備瘋狂記筆記的姚樂完全傻掉,下意識的覺得這不科學……
楊銳還意猶未盡,又道:“順便說一句,加拿大雖然是英聯邦國家,但因爲受到美國的影響,他們是靠右行的。”
“哦。”姚樂現在不僅眼睛裡有星星,腦門上也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