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現在是做重現性實驗,所以速度會快一點,蔣科長要是覺得不習慣,可以提出來。”楊銳的姿態放的挺低,背後藏着的卻是滿滿的惡意。
蔣德這種剛從象牙塔畢業的學生,哪裡知道楊銳會有陰招,還意氣風發的站在主位上,說:“你來指揮我來做,沒問題的。我以前也經常做實驗,還算熟練。”
“想着也是,河東大學的化學系似乎是特別好的,蔣科長常做練習?”
“還算不錯,有幾位教授講的課非常不錯,每次都有人站着聽。你今年也要高考了吧,有機會的話,一定要嘗試一下。河東大學的氛圍和其他學校截然不同。”蔣德說起這種人生得意事,嘴角都忍不住的笑。
在河東省,他的學歷算是頂尖了,否則也不會輕鬆進入省教育局,又承擔重任。
“要是能破重點線,肯定要考慮的。”楊銳微笑,心裡卻想:就80年代的教學條件,你說會做實驗我相信,你說熟練,可別小看研究室的黑暗訓練啊。
閒話兩句,楊銳遞了一個圓底燒瓶給蔣德,道:“現在先行移液150毫升的懸濁物,再加入0。76克的焦性沒食子酸,然後是氫氧化鉀2。58克,在旁邊已經配好了……完成了嗎?”
“快了。”別看楊銳只說了幾句話,蔣德照樣忙的手忙腳亂。這些實驗都是緊缺到毫升毫克的精確實驗,因爲最後的提取物重量也只有幾克重,要是大大咧咧的撒出去一些,這實驗也就不用做了。
而且,沒人幫手的情況下,一會用移液管,一會用機械分析天平,對於不做實驗兩三年的蔣德來說,還真是一個大考驗。
他剛開始實驗的時候不參與,現在又參與,也是覺得自己回憶了起來。
可現實是,生手無論如何都是拼不過熟手的。
足足用了十幾分鍾,蔣德才完成了這部分工作。
還沒等來一個表揚,楊銳即道:“咱們繼續,現在要加入甲醇7毫升,配55毫升的蒸餾水搖勻,90度水浴鍋迴流30分鐘,先打開水浴鍋吧,另外記得準備自來水,水浴結束就要快速冷卻,倒入分液漏斗。能記住嗎?”
蔣德不笨,勉強點頭,說:“記住了。”
楊銳都不帶停頓的,續道:“我接下來說,到了這一步,還要用石油醚,40毫升,劇烈震盪5分鐘。咱們沒有相應的儀器,就用手來震盪吧,做完這一步,就可以連續萃取,合併萃取液了。”
得到了萃取液以後再怎麼處理,楊銳沒說,因爲蔣德已經開始暈了,配蒸餾水的時候,不小心就多了一滴。
楊銳立刻大喊:“多了。”
蔣科長一個激靈,不由重複了一遍:“多了!”
凡是有滴管的實驗裡,加溶液加多都是最討厭的事了。加少了你再加就行了,加多了怎麼辦?如果是兩種物質的混合液,或許還可以用偷懶的法子,加另一種物質,可大部分實驗,就像他們現在做的,裡面加的何止是兩種物質,還有化合反應呢。
楊銳瞅了一眼罐子,搖搖頭,就搶過圓底燒瓶,一股腦倒了個乾淨,道:“再來吧。”
“這……好吧。”蔣德沒辦法,只得聽楊銳的。這種事兒就這麼一個答案,甭管他是科長還是院長,也不能讓多出來的一滴水完完整整的跑出來,水滴又不聽他的。
爲了不給最後的答案背黑鍋,蔣德唯有順從的再做一次。
這一遍,他的速度有所加快,說明基礎確實很好,手感也有點回來了。
楊銳卻不會讓他輕鬆的做下去,一個勁的催促,並不停的調整水浴鍋的溫度。
到了蔣德去用水浴鍋的時候,溫度一個設定錯誤,又得重來。
如此一來,別說蔣德了,丁亞琴的臉都變了。
再來兩次,天都黑了,還能不能愉快的做採訪了?
楊銳猜得到他們的心情,咳嗽一聲道:“咱們一起來吧,兩個人互相提醒着,不容易出錯。”
蔣德悶悶的點頭說好。
於是楊銳飛快上陣,站在蔣德對面,開始操作各種器具。不說他讀研期間的訓練,就是最近一段時間,他做的實驗也比蔣德多多了,何況獨立做過數次相同的提取輔酶的實驗。
論速度,楊銳比蔣德快了一倍都不止,所謂的互相提醒,迅速變成了蔣德的死命追趕。
他現在也不好意思說楊銳爲難自己了,雖然楊銳的確在爲難他。
楊銳神情不變,心裡早笑開了。
他所知的實驗室欺負新人的法子太多了,最簡單的一種,你催他啊。
催的越多錯的越多,錯的越多返工越多,返工越多速度越慢,速度越慢越有理由催促。
實驗屬於少數勤能補拙的學術工作。通常來說,聰明人才適合研究純理論,只動自己的腦筋,別管其他的。數學和理論物理到了21世紀,都有超脫的玄學之感了。到了中學的時候,學生如果還沒找到鶴立雞羣的無上牛掰之感,差不多就應該明白自己不是學數學和理論物理的料。實驗物理的難度就低許多了,稍微有點創意性,基礎又打的不錯,就可以嘗試。
當然,如果實驗物理都搞不定,還想做學術,那就學生物好了,在這個行當混的久了,總能發揮點作用。
國內的研究生讀到研二,差不多都有一年左右的實驗室經驗,做的好的能有兩年,這時候對新人,無論是速度還是其他,都是純純的完爆,在實驗臺上,想怎麼欺負就怎麼欺負。
要說哪個本科生剛進實驗室就能逆襲的,這種情況實在是少之又少。越好的實驗室,越是如此,對本科生來說,儀器都認不全,又有什麼資格去逆襲。
國內的實驗室競爭雖然激烈,終究不算殘酷,放在日本韓國的實驗室,被欺凌的受不了的小新人跳樓的都有,和中學小學不同,他們遇到的,多數都不是暴力攻擊。
做實驗沒有別人的快,得數據沒別人的準確,實驗設計沒別人的創意好,返工次數多,浪費的材料多,經費超支,進度落後,論文不能通過,拿不到畢業證,沒朋友長的醜不受導師待見……越是自信和自卑的,信念被摧毀的就越快。
短短十幾分鍾,楊銳就將流程走了一遍,然後開口道:“萃取液用蒸餾水洗滌萃取液到中性,按比例增加無水硫酸鈉,這裡有個公式要算一下了,你一會到了我們再討論……”
蔣德滿頭大汗,哪裡顧得上再看楊銳是怎麼弄的。
他的腦袋都恨不得藏在實驗桌下面去。
堂堂河東大學重點專業畢業生,做實驗竟然做不過一名高中生,無論有多少客觀理由,驕傲的蔣德都不會原諒自己的。
丁亞琴等人也看的瞠目結舌。
前面,楊銳自己做實驗的時候,雖然流暢,大家也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的,以爲正常的實驗就該如此。
等到蔣德上陣,有了對比以後,幾個人才發現了楊銳的快速準確。
丁亞琴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眼下詭異的氣氛,但要說西堡中學的“通訊”造假,似乎是不太正確了。
就在其他人糾結的時候,楊銳迅速完成了最重要的皂化步驟,然後趴在桌面上開始繪製輔酶q10的得率曲線。
到了這部分,沒有楊銳的講解,已是極偏專業的內容了。
蔣德好容易玩清楚了圓底燒瓶,楊銳的得率曲線都算完了。
他偷眼看了兩下,沒好意思去問楊銳怎麼算的。他已經覺得夠丟人了。
“差不多就是這樣吧,蔣科長檢查一下。”楊銳沒說讓蔣德繼續做實驗的話,後者估計也不想做了。
另一方面,楊銳這次儘量挑選了生僻複雜的公式來計算輔酶q10的產量,更是把蔣德看的難受無比。
他是學化學的,頭三年時間,也就是無機化學比較沾生物的邊,看簡明易懂的公式也還行,看楊銳故意搞複雜的公式就抓瞎了。
其實,他要是把實驗步驟全重複一邊,倒也能摩挲出一點東西來,偏偏楊銳不給他機會。
蔣科長擰着頭髮,將楊銳的答案看了一遍,還是沒什麼心得。
楊銳又叫人進來,開始清洗,過了一會,才道:“蔣科長要是有興趣的話,要不測一下輔酶q10的實際產量,和懸濁液的含量比較一下,也能直觀的看出產率提高了沒有。”
“對,沒錯。”蔣德又去用紫外分光光度法測含量,倒是熟練的很。
熟悉的石油醚的煤油味在空中飄起,丁亞琴無奈的扣上筆記本。
“600毫升懸濁液,提取到了82克的輔酶q10晶體,差不多是13。67%……”蔣德算出了數字,習慣的喊了一句,他已經有點被楊銳的實驗室紀律給同化了。
在狹小而緊張的環境裡,這是最常見的。
“thirteenpoint……”有點河東味的英文發音,重複了蔣德的數字。
包括楊銳在內,所有人一律扭頭,看向門口。
只見一名圓圓的白人胖子,正伸着脖子往實驗臺看,另一名矮矮的中國翻譯,正在努力向前擠。
“兩位是?”蔣德抖了抖外套,拿出了幹部的威嚴。
“這位是英國捷利康公司的弗蘭奇先生,正在河東省考察。鄙人是中國醫藥對外貿易公司的陸成才,目前擔任弗蘭奇先生的翻譯和聯絡人,這是我的工作證。”矮矮的翻譯熟練的拿出了一隻紅皮本子。
蔣德裝模作樣的檢查了一下。
丁亞琴的眼神卻如狐狸般亮起,輕聲問:“英國捷利康公司的弗蘭奇先生嗎?你們到西堡中學的目的是什麼?”
陸成才嘰裡咕嚕的給翻譯了。
弗蘭奇又嘰裡咕嚕的說回來,再聽翻譯道:“弗蘭奇先生在考察醫藥合作的事項,在通訊錄上,有一篇論文的聯絡地址就是此處,楊銳先生,是貴單位的嗎?”
“楊銳?”
“楊銳!”
“這外國人是來找楊銳的!”
好幾個人,都忍不住把名字給讀了出來。
雖然有人猜到了原因,但實驗室裡的大部分中國的表情,依然生動而離奇,像是一尊尊細心雕琢的蠟像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