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
夜漸漸沉了,頭頂的月牙宛若巨獸的牙,這會兒沒有風,那月靜靜地落了一方在漆黑的池塘裡,腳下的泥土路凍得緊緊實實的。
回水塘村的路上,路過一片老墳山,以前她每每走到這裡,脊樑骨都發寒,但她今天顯然連害怕也忘記了。從前她錯過了那麼多,得了機會重新來過,她怎麼能害怕呢?
眼前腦海裡都是那人,亂得很,那人幾年前還和她一起走過這段路,那天他還講了許多故事給她聽。這個冬夜裡,桂香只想見春生一面,確定他的安危,還有告訴他那些不敢說出的話。
腳下每走一步,她都更加堅定了要去見那人一面的決心。
進了村,那些土狗一路叫着,單福滿直皺眉:“跑水力幹嘛去了?”
“哦……上次馬小紅叫我帶信給她爹的,我給忘記了……”她腫着一雙大眼,嗓子又有些啞,單福滿也沒多問揹着手往屋子裡走。
半天她爹忽的回頭:“進去吃飯吧,你小娘本都睡覺去又叫桂平點了把火熱着呢。”
桂香徑直去了廚房,竈膛裡果然還有些火,那飯菜也一直熱着,桂香扯了燈,橘色的光暈,迅速在老舊的牆壁上鋪陳開來。
單福滿估摸着閨女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她娘走的早,這女娃心裡的心思他是一點不知怎麼,只得嘆了口氣,點了鍋旱菸陪她吃飯。
等着桂香吃完飯去洗鍋碗,單福滿纔去堂屋抱了盆花生來,咔擦咔擦地剝起了花生,那本花生每一個殼子都裹着兩粒米,單福滿剝一次,一邊放一粒,桂香一小就傳他喜歡吃生花生。父女兩人從來默契,此時亦然。
“爹,我想求您件事。”桂香先開了口。
單福滿手裡的動作驀地停頓了下來,這丫頭眼裡寫的都是認真。
桂香望着她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爹,我想去一趟西安……”
單福滿總算知道這丫頭的心事了,思考了好一會兒,他才清了清嗓子道:“今個你不對勁是不是也因爲那小子?你要知道,這去一趟容易,再回來就沒那麼利索了,你也知道這鄉里鄉親的風俗,女孩子的名聲比什麼都重要。爹一直就盼着你能有個好的歸宿,但爹已經一隻腳踏進棺材了,但你今後要是過的不好,爹怕是死了也不能閤眼的。”
桂香一片哽咽,許久才說道:“爹,我保證……保證今後絕不叫您操心。”
“春生那娃娃我看着也還不錯,但這人呀,一靠相處,二靠你的心。這些事你自己看着辦吧,要想去的話,趕緊去屋裡收拾東西,省城去西安的火車可等不得你的。”單福滿說完了這些話,扶着桌子站起來進了屋。
桂香將那散在桌上的花生米全吃了,她自己也不確定這侯春生將來會變成什麼模樣,但此刻她明白自己的心,也懂那人的心。
……
當天晚上單福滿尋思了一整個晚上,這閨女能傻氣,他可不能傻,明個他就和村裡人說他家桂香去城裡賣貨去了。
臘月二十三,過小年。桂平老早排了長隊去磨豆腐,這會兒單福滿正捲了袖子在幫李紅英開油鍋呢。外邊又開始下雪了,李紅英將炸好的油果放在竈頭上,點了支香又說了幾句“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之類的話。
桂平已經高出李紅英一個頭了,幫着他娘把廚房裡收拾停當纔出來。今晚做的湯圓是他姐最喜歡的芝麻餡的,這準備的本來是四個人的份量,桂平怕一會吃不完他爹看得糟心,乾脆一口氣吃了好多個,又說了最近學校裡發上的一系列有趣的事給他爹聽。
單桂香不在家,單福滿只覺得有些冷清,桂平見他爹雖然忙裡忙外樂呵呵的,他爹心裡可牽掛桂香了。今天包湯圓的時候,他還特意叫他娘留了些芝麻餡呢。
這幾天他姐不在家,桂平乾脆每晚代替了桂香燒熱水給他爹燙腳,總算沒叫他爹太失落。單福滿實在是高興看到着孩子的細心:“桂平啊,你這娃娃還算叫爹省心些。”哎,桂香要是男娃娃多好啊,他一定給她娶個漂亮媳婦……
桂平邊收拾那雜七雜八的東西,邊和他爹說話:“爹,我瞅見春生哥能託付的。這當兵的復原後找工作也不難的,而且他現在升了連級幹部,可以帶了我姐一起去。”
單福滿嘆了口氣道:“這西安畢竟太遠了……”他就這麼一個閨女還要叫那小子騙去那麼遠的地方,他哪裡願意!
桂平嬉皮笑臉地道:“爹,兒孫自有兒孫福,您呀,等着享兒孫的福就成。”
“你這混小子還好意思說,那時候跟同學打架是咋回事呢?”
桂平嘿嘿直笑:“爹,說我姐的事呢,咋又扯我頭上來了?”
……
遠在西北的烏魯木齊市,也恰巧落過一場雪,街道上基本沒人再出來。昨晚城東出了事,東邊商鋪的陳老闆一家子叫人殺了,就連不足月的嬰孩也慘遭滅口。街道上的血到剛剛纔清理乾淨……
陳家老闆向來本分,只是一直不願意和那邊境上來的商人做生意,國家的政策不許,對於那些人宣揚的東西他也不贊成。
侯春生一行人趕到的時候,那殺人的已經跑了,章勤氣得直跳腳,這羣人顯然從他們一到烏魯木齊就盯上他們,當時是陳家人主動向上面反映的問題,只是他們這纔到這,這家人就死了。
春生眼底說不出的冷靜,直直地看着那倒了一地的人,這份仇他一定要報:“全體聽命,迅速檢查是否還有人活着,二十分鐘後開會。”這位三十歲不到的連長,語氣腔調一片肅殺,直叫他們打了個寒戰。
爲引了對方上鉤,他們設了一場局,敵暗我明的感覺太被動了,第二天一行人全換做一身橄欖綠的軍裝,安撫了百姓的心……
來烏魯木齊的第七天他們終於抓捕了一大批嫌疑犯,那投機活動的主犯已經抓住了,當地的派出所也派了警力支持。
只是最後一天收網的時候,忽的躥出三五個臉蒙黑布的人,他們手裡都有槍,每支槍都指着穿軍裝的人。春生眼尖,即刻下令:“全體臥倒!”這次來的兵都是跟了他很久的戰士,他絕不叫他們有什麼閃失。
章勤和春生靠的最近,原本正和那烏魯木齊的警署交接東西,一時沒反應過來,春生一個臥撲將他按在了地上,但那槍卻還是穿了他的肩胛。
接連着回身的幾槍,那幾個匪人,就被射成了篩子,再也沒有了反抗的機會。
章勤大嚎一聲:“哥!”一行人這才發現春生受了傷!大約是傷了動脈,那血往外冒得厲害,章勤一把背了他往醫院跑去。
醫院有規定,軍人的手術他們不能做,院長乾脆推說醫生放假去了,這冷處理總比到時候治死了人好。
什麼?這該死的醫生都放年假期去了,章勤可管不得那麼多:“別說是放假,就是死了也得給我滾出來個醫生治病!”
那小護士皺了眉,直往院長辦公室跑。
……
綠皮車走了兩天,桂香才終於到了西安。這次來和上次不一樣,這次沒人接應,桂香打聽了半天,才搭了人家的順風車去了他們軍區。
這裡的冬天比玉水冷多了,外面幾乎哈氣成冰,桂香只得將圍巾往上提了提。一路上的樹都是光禿禿的模樣,那些個麥子此刻叫大雪壓住了,看不見一點雜色。
桂香到了那門衛處直接報了侯春生的名字,那人例行公事地登記完畢才放了她進去。桂香穿的玫瑰紅的短襟小襖,下面穿的大腳牛仔褲,一雙粗跟高跟鞋,怎麼看怎麼清麗。早先有個看過她表演的小戰士認得她,連忙上來搭訕。
得知她是來尋侯連長,連忙殷勤帶路,到了家屬樓門口,那戰士撓了撓頭道:“嫂子,咱連長出任務還沒回來呢!咱連長早先申請過隨軍,這屋子就是他的了,只是一直空着呢。您先在家屬樓住着,前個來的電報說今個就回的,等他回了我第一個來通知你。”
桂香點點頭,將從家裡帶的土特產分了些他:“麻煩你了。”
那小戰士哪裡肯要,推脫道:“這個您留給咱連長吃吧。”
桂香瞧了瞧眼前的屋子,兩個一樣大的房間,一個不算大的客廳,一個小廚房。春生定是來收拾過的,窗明几淨的,陽臺上還養了幾盆花,生的還很碧綠,剛剛打了個花骨朵,桂香不禁多留意了一眼。
那小戰士連忙笑道:“連長的這花倒有來歷呢,上次出任務的時候,硬是繞路去西寧買的。說是他老家有這種花,到了冬天纔開花,香得很……”
桂香點了點頭,這花她認得,是臘梅,禁不住擡手摸了摸那花。
大約覺得有些尷尬,他撓了撓頭道:“嫂子,咱連長這屋您先住着,有啥不方便的我再給你置辦去。哥晚上回,我去給你們領被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