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一邊往東花廳走,一邊思索着今晚的幾件怪事,那會是巧合嗎?
之前她見董氏和羅白芍來勢洶洶,又逢上她的身子不爽利,因此就想先借老太太之手把她們攆走,等改天自己心情好的時候再跟她們計較。她想起了之前的一地烏鴉,於是就學柏煬柏的樣子裝起了神棍,先預言了一個神神叨叨的“血光之災”,想着回頭等別人發現了後院外的那些死鴉,以老太太這種草木皆兵的迷信性子,必定會對“閉關兩日方可渡劫”的事深信不疑,這樣自己就能爭取一些靜養療傷的時間。
不料,緊接着就傳來了苦竹林走水的事,她心中略略吃驚了一下,失火了?難道是因爲天乾物燥,廚房的火星飛出去引發的火災嗎?走水之事未了,羅白英又突然像鬼一樣冒出來,引得蟬衣那小丫頭出言冒犯了她。何當歸對此事也有點憂慮,羅白英是個較真的人,不知她會怎麼處理蟬衣。好吧,就當羅白英落水是一段意外插曲,那堂上的匾額怎麼又好巧不巧地掉下來了呢?
何當歸微搖螓首,人有三急事有湊巧,可能今天就是這麼巧吧,反正已經如願以償的打發走了董氏和羅白芍,接下來自己也有空閒時間考慮一下怎麼應對董氏找碴的事了。看老太太的態度,何當歸也大概猜得出來,董氏跑來找害了她兒子的罪魁禍首,老太太在韋哥兒、董氏、孫氏和傻妞逸姐兒這四張牌中挑揀一番。孫氏是老太太的寶,率先被排除;其次,無論把錯算在韋哥兒還是董氏的頭上,“大房的人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的事蹟都會傳開,成爲府中人的笑柄;於是,老太太最後相中了無關緊要的她。
雖然是意料之中,情理之內的事,但是瞧見老太太極力在衆人面前遮掩竹哥兒獲救的真相,不是不心寒的。其實她早該想到這一點了,何當歸苦笑一下,又不是頭一天認識羅家人的嘴臉,自己在期待什麼?
“羅家妹妹,晚上好,你吃過飯了嗎?”
何當歸蹙眉擡頭,見是說話的人是風揚,後面還跟着那個長得很像陸江北的病少年,於是答道:“沒吃呢,你們呢?”
“哦,我們吃了。”風揚答。
何當歸點點頭,道:“那甚好,你們這是要去就寢?”這兩個人堵在東花廳和西花廳的路口中間做什麼呢,賞月亮?今天可是暗淡的下弦月,有甚好看的?
風揚亦點頭:“對。”
何當歸繼續點頭:“很好,客人們請早點去睡吧,鄙府今夜走水,招呼不周還望見諒。”
風揚頷首:“不客氣。”
何當歸挑眉:“風公子是否染了風寒?嗓音聽來沙啞了許多,若是你需要尋醫問藥,鄙府都有現成的,讓你們房裡的丫鬟去叫就行。”
風揚摸了一下他的喉部,清了清嗓子說:“羅家妹妹你真是細心,我路上喝了涼風,現在不幸患上了要調養一個月才能好的風寒。而且實不相瞞,我向來厭惡看大夫和吃藥,所以……未來的一個月我都要這樣啞着嗓子說話,羅家妹妹,若是你見了老太君,煩請將此事告知她,讓她有個心理準備。”
他亂七八糟的在說什麼呢?什麼一個月才能好的風寒?何當歸的目光在風揚臉上轉了兩圈,看到對方羞澀地撇過了臉,她更是滿腹疑竇,這演的又是哪一齣?早晨那個性格開朗,講起話來滔滔不絕的風揚,到了晚上卻露出小媳婦一樣害羞的表情?算了,反正跟她無關,何當歸頷首道:“那風公子你們繼續賞月吧,小女子告退了。”說着繞過二人,徑自往東花廳而去。
“喂,”錯身而過時,風揚旁邊的那人突然開口,“你叫什麼名字。”
一個陌生人張口就打聽女兒家的閨名,未免太失禮,不過何當歸隨口就如實道出了,名字取了本來就是讓人叫的。等她走遠之後,寧淵轉頭,皺眉瞪着風揚說:“你表現的太差勁了,不是已經練習一下午了嗎?跟人正常攀談兩句都做不到?”
風揚苦着臉說:“公子,我跟常公子的性子本來就是迥異的,一時半刻哪能學會他那一套追着女孩子講話講半天的本事!”
寧淵垂頭想了一刻,嘆氣說:“常諾那種性子的人,也不知扮我扮得像不像,希望別出什麼紕漏纔好。”
“公子啊,”風揚不解道,“剛纔你爲什麼要把羅家的那一塊匾打掉?”
寧淵眼中閃過一道寒芒,冷然道:“因爲我看那東西不順眼,有關懿文太子的一切,我都恨之入骨,若不是他,我的母妃也不會死得那樣慘!”
何當歸匆匆跑回了房間,見蟬衣去服侍羅白英更衣至今未歸,於是開始匆匆地翻找行李,抱出來一罈在道觀中用二十四味上藥三洗三焙後浸於烈酒中,再加入西域品種的沙玉棗,最後精心炮製出的九顆雞蛋大的紫棗。何當歸勾脣一笑,有了這東西,她就能先在羅府站穩腳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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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姐,你去哪兒了?”湯嬤嬤焦急地迎上來,何當歸正要說話,屏風另一側卻響起了老太太的聲音,“是逸姐兒嗎?快過來,外奶奶有話跟你說說。”
何當歸轉過屏風,看到老太太虛弱的樣子,不由擔憂道:“老祖宗您的臉色這樣難看,還是調養身子要緊,我這裡有一些……”
“好孩子啊,過來,”老太太招招手,說,“讓外奶奶看看你。”
何當歸順從地走過去,坐在老太太腳邊的小錦杌上,在老太太的逼視之中垂下頭,忽閃一下睫毛:“老祖宗怎麼了?”
老太太剛剛罵走了董氏後,回想了一下,又覺得此事有些不妥。她記得,每年十月董家都要派人來揚州看望董氏,萬一董氏把肚裡的苦水倒給孃家人,被外人傳成他們羅家苛待媳婦可就糟了。反正如今,董氏就是要來給竹哥兒討個說法,那不如就按之前打算好的,讓逸姐兒給她賠個罪,爲差點害死竹哥兒的事道個歉。
老太太從袖籠中摸出一串佛珠,一粒一粒地捻着說:“逸姐兒,這次你從神仙那兒換得救表侄的方法,實在是功不可沒,本應好好嘉獎你一番,可是再細想下來,神仙之事絕對不能公開。一旦讓外人知道竹哥兒是被神仙救活的,還以爲咱們家藏了多麼貴重的仙丹妙藥,那咱們羅家豈有安穩日子可過?所以,即使要獎勵你,咱們也不能打着這個由頭。”
何當歸信服地點點頭:“老祖宗思慮的極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決不能讓外人知道神仙之事。”
老太太一看她這樣懂道理,倍覺欣慰地連轉了半圈佛珠,然後擡眼看一下湯嬤嬤,於是湯嬤嬤也搬了張錦杌坐到何當歸身邊,用商量的口吻說:“三小姐啊,既然神仙之事不能說出來,那你這樁功勞只能暗暗給你記下,你對竹哥兒一家的恩情,也只能僅咱們幾人私下裡知道了。”
“當歸做此事並非爲名,如今竹哥兒活了,餘者都不重要了。”何當歸眸心一擡看向湯嬤嬤,滿懷坦然地說。
湯嬤嬤拍一拍她的手說:“話雖如此,可如今大少奶奶卻一副不肯善罷甘休的架勢,三小姐,你還記得我在道觀裡告訴你的話嗎?你是西跨院的主人,你的地方鬧了鼠患,不管是什麼原因引起的,你都要承擔責任的,因此,老太太和我的意思是讓你主動去給大少奶奶認個錯,這樣一來她平息了怒氣,二來竹哥兒也討得了公道,一家人和和氣氣的歡喜收場,老太太看了也歡喜。”看向眼前女孩兒波瀾不驚的臉龐,湯嬤嬤有些惴惴地問,“三小姐,你覺得如何呢?”
一雙點漆般的眸子中彷彿藏了一片被攪碎的星芒,瞬間驚到了湯嬤嬤,可等湯嬤嬤定睛再去看的時候,又疑心是自己花了眼,因爲三小姐根本連眼皮都沒擡一下呀。
何當歸低眉順眼地說:“嬤嬤的提議很好,如果能歡喜收場,我也會很歡喜的。”
“逸姐兒啊,老身知道你心裡有委屈,在家裡住的這半年受到一些刁奴的欺凌,回頭等辦了王啓家的,外奶奶讓賬房多給你支幾百兩銀子,再給你打幾套金銀頭面潤色妝奩,就是你二姐姐常戴的那種。”老太太手中的念珠頓了一頓,才徐徐轉動起來,“我聽人說,這一次你表嫂爲了竹哥兒的事吃了不少苦,還在一院子下人面前讓你表哥給打了,如今她顏面無光,覺得下人都在背地裡笑她。你就順便替你表哥給她賠個罪,當衆給她磕個頭敬個茶,讓她找回一些面子,好不好?”
何當歸幾乎要用盡所有的*力,才能壓下那一聲從喉中溢出的冷笑,先許她以金銀財帛,再讓她替羅白前賠罪,給董心蘭找回面子?讓一個十歲的小女孩去攙和一對怨偶的恩怨情仇?呵呵呵,果然只要回到了自己最魂牽夢縈的羅東府,就能聽到這世間最好笑的笑話。
湯嬤嬤見她不說話,以爲她覺得這樣做自己就丟了面子,輕聲勸道:“俗語道,長嫂爲母,大少奶奶也算是三小姐的長輩,三小姐你年紀又幼,給長輩磕個頭是不礙的。如今大少奶奶跟大少爺鬧了一點矛盾,大太太又犯了頭風不能管事,你這做妹妹的何不就趁此機會從中間調停調停?一來可以爲竹哥兒之事向他們謝罪,二來可以拉近與大少奶奶一房人的關係,以後多了一個嫂子疼你,何樂而不爲?其實我們……”
“英姐兒!”老太太打斷湯嬤嬤的話,看向那個一身紅衣綠裙,靜黢黢地悶立在屏風旁的羅白英,挑眉問道,“怎麼配出這麼一套衣服來?桃紅柳綠!”
羅白英點頭答道:“剛剛凍着了,這一身最暖和就拿來穿了——喂,你這個丫鬟借我用兩天。”羅白英跟董氏比較類似的一點,就是喜歡用“喂”來呼喚這個半路上冒出來的三妹妹。而且“你這個丫鬟借我用兩天”沒有半點商量或者詢問的口氣,不過是正好碰見了其主人,因此通知一聲,就算沒碰見也是照樣會借走。
何當歸看一眼那個貓縮在屏風後面,正用目光向她發出求助信號的蟬衣,再看一眼面無表情的羅白英,於是微笑道:“莫說是借,就是送給大姐也無妨,只是聽說大姐素洗潔淨,無殤園裡早中晚都要用薔花水灑掃三次……我這小丫頭不是正經從青草牛市裡挑來的,沒接受過下人的統一訓導,這倒是其次的,她還有一個小小的問題,不知大姐能不能見容……”
羅白英蹙眉,哼道:“借個丫鬟也這般囉裡巴嗦的,她有什麼問題?”
何當歸看一眼蟬衣,遺憾地搖頭說:“她尿牀。”
“尿牀?”羅白英驚訝之餘,竟然破天荒地用目光正視了何當歸一回。
“對啊,”何當歸眨巴一下眼睛,“小孩子嘛,沒長成也純屬正常,過兩天我還要去南苑藥廬抓兩貼藥給她吃一吃呢。”
羅白英嫌棄地看一眼蟬衣,改口說:“那我不借她了,只讓她打燈籠送我回去,我不喜歡獨自走夜路。”
“她是新來的,哪裡認得路,回頭把大小姐帶迷了,”績姑娘也從屏風後轉出來,笑道,“不如我也一起去吧,引路時正好搭個伴說話,給大小姐解悶。”
羅白英不置可否地直接走出了正堂,湯嬤嬤在後面追問了一句“大小姐剛纔你說找老太太有什麼急事”,羅白英也未回頭,只是拋出一句“現在不記得了”就徑往大門而去,績姑娘左手扯着蟬衣,右手拎着燈籠追了上去。
見三人走遠,湯嬤嬤才轉頭繼續剛纔的話題,低聲解釋道:“其實,老太太和我商量過,要把你救竹哥兒的真相告訴大少奶奶,讓她承你的情,以後多多地疼愛你。可是下個月董家的親家母和幾個公子都會來羅府做客,我們怕大少奶奶一時嘴快,會把羅府曾有神蹟出現的事說出去,所以打算暫時先瞞住大少奶奶。等過兩個月找個合適的時機再把此事告知她,並對她曉以利害,叮囑她守好這個秘密。所以,在大少奶奶知道真相之前,就請三小姐你先委屈一次吧!”
“何況,你是韋哥兒的表姑,”老太太進一步地補充道,“也有責任導他入正途的,可是你卻任由他搗鼓那個東西搗鼓了半年,從沒有管束過他。單單爲了此事,你也該向你表嫂鄭重道一次歉纔對哇!”
何當歸低眉順眼地聽完,道:“湯嬤嬤說的極是,老祖宗講的也很有道理,當歸亦覺得對不起表嫂全家,當衆道歉之法甚好,不知定在什麼時候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