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寧淵是不是戴了一張面具太過皮厚,以致口無遮攔,又道:“三年不見,何小姐已長成大姑娘了,隔着一層面紗也可見其傾城之色,真是可喜可賀。淵此次赴揚,不曾帶得妻妾在身邊,幾日下來實在空落,若老太君對萬金將何小姐賣出不滿意,那不如就讓何小姐陪我幾晚,一夕一千兩銀子,銀貨兩訖,出手無悔。這樣,十夜之後,貴府就有萬兩銀子入賬,而何小姐完璧歸趙,還做府上的三小姐,老太君意下如何?”
這些語調平平的話把衆人都驚到了,一時間連反應都欠奉,個個都張大嘴巴彷如給寧淵檢查牙齒。
羅白及動了真怒,要上去痛扁痛扁再痛扁寧淵,卻被何當歸攔住。他不解地低頭看她,她的眸色波瀾不驚,只是搖首不讓他過去。而老太太反應過來寧淵的意思,也是有點想怒卻不敢怒的意思,這寧淵究竟什麼來頭,說話口氣可真不小,把羅府小姐當暖牀用,用完再“完璧歸趙”?
風揚是整間祠堂裡最最吃驚的那個,他不安地瞥一眼何當歸,拎着寧淵的領口就往外跑,匆匆丟給衆人一句,“抱歉,他喝多了,這話不作數,我們先告辭了,你們繼續斷案吧!”
羅白及強自壓着怒氣,低聲問何當歸:“爲什麼不讓我揍他?”
何當歸的聲音和眼神一樣波瀾不驚,淡淡道:“揍他太便宜他了,就算要揍,我也不想假手於人。”此人喜怒無常,犯不着讓羅白及得罪他。
羅白及默了片刻,用只有二人聽見的音量問:“你在屋裡聽見了麼,方纔我……在院裡說的那些話?”
何當歸當然聽見了,儘管那日在澄煦碰見柏煬柏,對方張口閉口把羅白及和彭漸一樣,列爲情竇初開、知慕少艾的傻小子一類,她卻不以爲然,覺得羅白及過兩年就跟某俠女相戀私奔了,他的紅線不搭在自己這裡。可方纔在祠堂裡面,聽得羅白及謂衆人曰“我喜歡三妹妹”,她啞口無言,不知是柏煬柏的眼光太毒,還是她的反應太遲鈍。
罷了,正面承認也無妨,反正他有他的真命天女,有月老給他搭好的紅線。何當歸點頭道:“謝謝你幫我說話,二哥哥,我也很欣賞你的淳樸和直率,我很高興做你的妹妹。”
兩人說悄悄話的當口,孫氏也跟老太太咬着耳朵說:“何當歸又不是金子做的,那寧淵居然一晚一千兩買她伺候,好大的手筆,我看那人來頭不小,天下的富商有千千萬,可是如此揮金如土的屈指可數,跟朝廷都連着親戚。咱們巴結上他只有好處,別說酬金如此豐厚,就算分文不取他的,能博得客人的歡心也值得。”
老太太皺眉:“他要正正經經帶着聘金來下定,哪怕娶逸姐兒當個妾,老身可能也會答應他。可是他居然作此請求,如此瞧扁羅家,還說得理所當然,我不喜歡這個人。”這事要是傳開,羅東府豈不淪爲他人的笑柄?
孫氏嘴臉險惡地說道:“拿女兒和妻子待客的風俗自古有之,盛行於春秋,風靡於魏晉,怎麼會惹人笑話呢,這其實是很常見的待客之道,在北方非常流行。那寧公子是從北方來的,習慣了此道,纔會有此請求,而且人家公子一表人才,讓逸姐兒跟他也不辱沒了逸姐兒。”
旁邊捧着個喝乾的茶杯一直空喝的孟瑛暗暗皺眉,羅府怎會有一號如此奇葩的人物,說出這樣奇葩的話來,既然讓自家女兒陪客人睡是這麼合理的事,她怎不把她的女兒貢獻出來。北方拿家中女人待客,出的也是歌妓和婢女吧,誰家出女兒了。王爺怎麼搞的,他不是迷何當歸迷得不輕嗎,怎麼當衆給她難堪?
老太太搖頭否決:“我原意是打算將逸姐兒嫁在本地,將來她娘老了,她回門照顧她娘也便利。可我屬意的風揚不肯娶她,說只拿她當妹妹,我一時沒物色到好人選,纔會被外地客商寧淵的求娶側妻打動。我想着一切以逸姐兒嫁得好爲主,若是嫁得好,遠近的問題也可以讓路,可如今這親事告吹了,要怪只能怪川芎糊塗,擺弄巫蠱之物,連累了逸姐兒的名聲。唉,及哥兒的心思我早就瞧出了兩分,實在嫁不出去,就把逸姐兒給他做個姨娘吧,這樣就自娶自嫁,不必發愁遠近的問題了。”
孫氏不明白老太太怎麼這樣重視遠近的問題,只是順着她的話,繼續進讒說:“左右逸姐兒她娘那種操行,逸姐兒也嫁不出去了,及哥兒將來要娶妻納妾,也不差她一個,讓她先陪寧公子幾天,以後再給及哥兒也是使得的,還能讓羅府跟寧公子攀上交情。”
孟瑛聽得暗暗吐血,什麼狗屁邏輯,小姐跟客人睡一覺,家裡人就跟客人有交情了?這不胡扯嘛……瑄弟那小子看樣是真喜歡上了那丫頭,他要不要幫他保住那丫頭呢?
老太太果然是年紀大耳根軟了,竟然沒有斷然駁回孫氏的瘋狂建議,還說了句“讓我想一想”。令不遠處的孟瑛覺得祠堂中坐得氣悶,覺得羅家是一羣瘋子呆的地方,騰地站起來告辭道:“打擾多日,實在不安,瑛要告辭了,多謝貴主人的盛情款待。”
老太太聞言,慌忙站起來說:“如此深夜,瑛公子你怎麼說走就走?令弟不是外出辦事未歸,你不等他回來再走?待他回來,我們如何給他傳話,瑛公子你打算去哪兒過夜?”
孟瑛四十五度角仰望房頂,道出自己的去向:“我想去怡紅院找美人尋歡,貴府什麼都很周到體貼,就是到了晚上太素淡了。”
“呃。”老太太張口結舌地看着那個年不滿十七的少年,頓了一頓,用商量的口吻說,“小公子你中意哪樣的美人,老身讓人給你送到洗暢園去,可好?”現在的年輕人怎麼都如此放浪形骸,嫖妓都掛在嘴邊當時尚,當初她年輕的時候,提起這些事,不管男女老少都要臉紅的。
孟瑛環視室內,先看一眼跟羅白及密語的何當歸,又看一眼老太太和孫氏帶點兒八卦的眼神,最後把目光落在尚未恢復語言能力的羅白瓊臉上,惡意地說:“就這位妹妹這樣的就很好,二夫人說拿自家女兒待客是大明朝的風尚,不知道能不能讓這位妹妹給我暖暖牀鋪,這幾日天涼得緊,衾被睡上去涼沁沁的。”
祠堂衆人正在三三兩兩地討論着方纔那位叫寧淵的客人千金買三小姐一夜的風流逸事,忽而就聽見房間的某角落爆出了驚人分貝的聲響。去看時,只見二小姐撞倒了四五個圓凳,跪趴在地上嚎啕大哭,二太太則慌手慌腳地攙扶着她,同時口中軟語安慰不斷。
孟瑛癟着嘴,酷酷地跟老太太道聲“告辭”就奔出祠堂,氣得老太太連拍大腿,今晚究竟衝撞了什麼邪神,攪黃了一門好親,又得罪了在府上住得好好的孟三公子,孫女瓊姐兒也疑似中邪,至今不能張口講話,真是見鬼了。
孟瑛最後瞧一眼何當歸,直奔出祠堂大門去。
原來,女子被要求*,第一反應是撲上去打架?那麼,何當歸的反應異乎尋常的平靜,是因爲她對王爺化身的寧淵芳心暗許了,正中下懷了,還是她怒而不發,打定了主意要日後再向王爺追討這筆債?此時,何當歸黑白分明的眼睛如新月初升一般轉過來,正好與他探索的目光對上,看着她那瞭然之中帶着一點笑意的眼睛,他懷疑她聽見了老太太、孫氏和他的對話。怎麼可能?
等孟瑛走遠後,何當歸在面紗下微微笑了,沒想到那位愣頭青孟三少還有這麼有趣的一面,他居然中意羅白瓊?他也真開得了口,呵,這下他可把羅府人得罪了一半,不能再繼續住下去了。
羅白及聽着三妹妹委婉的拒絕之詞,嘆息道:“我早就知道此事是不成的,因此,我不敢說出自己的想法,怕這段單思從講出來的一刻就被掐斷了。三妹妹,我暗暗思慕你,你以後還肯同我講話嗎?你會否生我的氣?”其實,他真正想問的是,你肯走到我的傘下來避雨嗎?
何當歸無聲笑道:“二哥哥你多心了,我對你甚是感激,而且兄妹關係是長久而堅固的關係,有時候比夫妻更長久,就算有什麼尷尬和誤會,長久的時日也會沖淡一切,帶來晴日,就像我的晴天娃娃一樣。”
“晴天娃娃?”羅白及轉頭望向廊下的那個小布偶,恍然道,“哦,那是一個‘掃晴娘’對吧?”心情陰鬱的好想隨着這場夜雨結成一片冰霜,強顏掛笑說着不相干的話,口一張一合,聲音都不像是從自己口中發出來的,“雖然跟通俗的‘掃晴娘’有些差別,不過用法是一樣的,我在書上曾讀過,捲袖搴裳手持帚,掛向陰空便搖手。那是西北百姓最常掛的布偶,妹妹你從未去過西北,怎麼也懂得做這種布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