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的目光在熠彤臉上游移,慢吞吞地反問:“嗯?你撞髒了我的衣裳?”
低頭一看,自己的裙襬上果然沾了好多溼漉漉的泥巴,而同樣沾滿泥巴的,是熠彤的雙手。可是除了一雙手,他的全身上下不帶半塊泥巴,這可真是奇事一樁了,難道土遁就只弄髒一雙手?這位深藏不露的土行孫顯露本事,在自家的園子地下亂竄如田鼠,剛巧從她面前竄出來,順帶弄了她一裙子的泥巴?
她垂眸打量着熠彤稍稍顯得有些侷促的面容,笑言道:“我很是思念孟瑄,想立刻見到他,等我去看他一眼,安了心之後再去換裙子,也是一樣的。”
口裡這樣說着,她繞開還趴在地上對她行着大禮的熠彤,蓮步輕移,往廣闊的園林方向走,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四顧,裝作欣賞風景。地上的熠彤跳起來,追在她後面笑道:“奶奶留步,爺這會兒睡得正沉,沒有什麼不安心的,不如讓他多睡一會兒,等你沐浴更衣、理妝梳頭、用膳消食、品茗……呃,喝酒,全都做完一遍,再去看爺,爺一定神采奕奕、精神飽滿地迎接您。”
熠彤結巴的語氣更讓何當歸肯定,他在對她隱瞞什麼事。有什麼可瞞的呢?看他這架勢,分明就是帶着什麼使命來的,目的很可能就是拖住她,不讓她去看孟瑄。既然如此,那她也就遂了他的願吧,“奶奶”都叫了很多聲了,明明她擔不起這麼一聲“奶奶”。
“那也好,反正我旅途辛勞,如今乏得很,”她笑問,“這裡有客房嗎,我想歇一覺,像你們爺那樣,睡個十天八天的纔好。”
熠彤面露喜色,也隨着笑道:“哪能讓奶奶住客房,您的屋子早就備下了,我瞧您的氣色不大好……呀!您的臉還受傷了呢!”他訝*低呼,彷彿之前都沒長眼,現在現在剛掀開眼皮瞧見一般,擔憂地說,“這個傷,一定得泡溫泉,泡足七七四十九個時辰……”他自覺數報得過多了,忙迅速改口道,“要泡七個時辰軟化了疤的外皮,再上藥才能管用。奶奶請放心去用溫泉,咱們這兒一個多餘的人都沒有,女子就您一個是主子,男的主子,就是我們爺一個。”
何當歸聽這話透着點兒古怪,挑刺兒問道:“三公子不是這兒的主子嗎?他們下船更早,現在還沒到嗎?”
熠彤暗道一聲,真是越忙越亂,越亂越錯,偏他又攤上一位難伺候的,唉,誰來跟他換換?正要再勸勸她儘快去睡覺和沐浴,最好歇她一二三天,不遠處卻響起一個菱角那樣甜脆的笑聲:“哈哈哈,這位姐姐,一定就是何小姐吧?熠彤,你去忙你的,我來招呼她。”笑聲的發源體走過來,熱絡道,“哎呦,瞧這裙子弄的,就跟泥地裡打過滾兒一樣,可得仔細沐浴薰香一番呢。何小姐你不知道啊,這地底下的溼泥,比地表可見的那些髒多了。”
何當歸在笑聲傳來第一時間就望過去,見款款走來一名年輕女子,年紀或許還不到二十,只不過打扮稍顯得成熟一些,有點已婚婦人的派頭。
她的眼睛輪流看向何當歸和熠彤,莞爾一笑,何當歸禮貌回以微笑,細細端詳此女,但見她身着紫紅滾邊的深粉色半披外裙,上繡瓔珞紋,秀雅別緻,內穿一件銀白色百褶內裙,襯托得她膚若凝脂。尤其,她生的腰細腿長,媚色靈動,穿起這種有點類似舞裙的豔色衣裳,走起來似是踏着舞步韻律,帶盡妖嬈的模樣,端的是風情萬種。
何當歸從不曾聽得孟瑄身邊有這麼一位美*,於是看了一眼熠彤,盼他介紹兩句,可他卻垂下頭,額際都快冒出汗珠來了。何當歸挑眉,偏頭繼續再瞧那女子,鳳髻露鬢,淡掃娥眉眼含春,目光清亮得好似帶着水意,肌膚細潤有如溫玉,光澤細膩,丹紅小口,桃腮暈染,腮邊兩縷髮絲隨風輕柔拂面,平添幾許誘人風情。
衣衫品味尚有提高的餘地,何當歸這樣下了評語,不過配她倒算是媚而不俗,單看面容也不像是普通的丫鬟或僕婦,難道是孟瑄的哪一房妾室,一起帶到揚州來了?就算如此,熠彤也不用這副神情吧,好好介紹不就行了,自己又不吃人,幹嘛緊張成這樣,何當歸酸溜溜地想着。
地底下的溼泥,比地表可見的那些髒多了?聽起來好像話裡有話,何當歸含笑道:“那就勞這位姐姐帶我去換件衣裳吧,熠彤,你回去伺候你主子吧,不用管我。等我歇夠氣了,明個兒再去看他。”
熠彤下意識地擦把汗,應了一聲就突兀地整個人陷進土裡了,看得何當歸一愣,土遁也可以當成日常代步用,真方便啊,打家劫舍必備。
走進的女子一反剛剛主人招呼客人的態度,謙卑地笑道:“奴婢可不敢當何小姐您一聲‘姐姐’,您不嫁過來是主子,嫁過來還是主子。我啊,人似嫁非嫁,半主半僕,說到底還是僕,論資排輩,都該我叫你一聲‘姐姐’纔是。姐姐你叫我帛兒吧,他們都這麼叫。姐姐,你且跟我來,我領你去沐浴更衣。”
何當歸聽她這話說的意思,再加上熠彤態度,八成還真是孟瑄的哪個妾,心頭冷了一分,面上的笑容卻盛了三分,落後她半步踽踽走着,開始攀談道:“聽帛兒你的口音,像是鳳陽人氏,來揚州住的習慣嗎?飲食還對胃口嗎?”
帛兒笑道:“我沒有什麼不習慣的,鳳陽菜、揚州菜不都是給人吃的菜,有魚有肉還挑什麼。只是三爺七爺這兩位,吃一餐飯不是普通的挑揀,我可辛苦壞了,都快撂挑子不幹了。”
孟瑄他挑食?這倒頭一次聽說,不過,帛兒要是孟瑄的妾,管孟瑄一個人的嘴不就行了,怎麼還要兼顧孟瑛的嘴?當孟瑄的妾,還有這麼多職能?
何當歸不禁蠢蠢欲動,想要開門見山地問一問她,是不是孟瑄的妾室,跟孟瑄多久了。孟瑄那傢伙狡猾得很,總愛裝純情,她從他的口中得不到一句實話。如果他臉皮夠厚,說不定還要自稱他尚是“處男”呢。他就會哄她,說什麼至今記不清幾個小妾的名字,這誰能相信?就是個端水研磨的下人,用上兩次也要記一記名字吧?孟瑄,你這騙子。傷好點沒。
見何當歸半晌悶着不講話,帛兒又笑了:“我聽熠迢他們說過,何小姐是個仙女兒樣的人物,聽了之後還真有兩分不信。可現在湊近了一瞧,嗬!原來‘仙女兒’都是他們少說了,就是戲文裡以美貌著稱的狐仙、花妖,也不如小姐你好看呀,難怪看花了大夥兒的眼。”
何當歸但笑不語。這個帛兒倒有點兒意思,還會主動來刺一刺她,暗諷她是狐狸精。這算是母獅子在捍衛自己領土的意思嗎?孟瑄,是她的私有土地嗎?
據幻夢中的孟瑄介紹,他家裡的三個妾,叫“紫霄”的那個是道姑還俗帶回家的,被孟瑄他娘相中了;另有一員外女兒,是孟瑄他娘當丫鬟賞給他的;另有一官員之女,據說跟自己有幾分像,孟瑄就採集到他的收藏品中來了。而眼前這位,名叫“帛兒”,排除選項一;跟自己長得有一定差距,排除選項三。
賓果!何當歸含笑道:“我曾聽孟瑄提過,說身邊有一員外之女,平素裡比其他人都貼心,說的莫不是你?”
“員外之女?”帛兒奇怪地重複,“奴婢來這裡的時日雖然短,卻也將上上下下的人認了一遍,並不曾聽說有誰是哪個員外的女兒呀。”
“……”何當歸默默疑惑了一會兒,帛兒是新來的?是孟瑄身邊的新人?不是現有三妾中的其中一個?呵呵,他可真不思閒,精力真旺盛呀……她面上笑容愈加燦爛。好,精力旺盛了好,妻妾滿堂就更好了,將來子息更繁盛麼,多好,她也替他高興。只是熠彤那頭又賣什麼關子,死攔着她不讓見孟瑄,孟瑄現在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麼。她又不是容不得人的人,何必要這樣藏着掖着,不能光明正大一點麼。她看上去像容不得人的人麼。
“到了!”帛兒突然回身笑道,“聽說是口去年才爆出的新泉,出水量時多時少,硫磺氣濃,還有點兒鹹味,何小姐你洗的時候可莫要張口喝進了鹹水。莊子里人手少,奴婢前院兒裡還沒理清楚,猜着你也是喜歡肅靜的一個人沐浴,奴婢就不鬧騰你了。”說完泠泠一笑,轉身就走開了。
何當歸獨自站在水汽氤氳的浴房門口,望着那帛兒離去的背影,心中生出了兩分好笑來。她的確比較喜歡一個人沐浴,可被服侍沐浴的“奴婢”提出來,還被對方就這樣丟下,她倒是頭一次經歷。
這個帛兒真有點兒意思。口中時時自稱奴婢,可口吻中卻十分自傲,儼然以此間主人自居。不知算不算自己小心眼兒了,總覺得她提起孟瑄來,還有點兒“我家那口子”的佔有慾。她從熠彤手中接管自己,難道就爲了引個路,說幾句不鹹不淡的風涼話?
這樣思度着,打算先去找套衣裙換過,再別處逛逛,可耳中突然捕捉到一個略帶點沙啞的女聲,可以辨別出其身份的一道聲線。是蕭素心。
“瑄的師父找我?”蕭素心語帶困惑,“我剛見到孟瑛,他可一點兒沒提及呀。熠迢,你怎麼看上去這麼緊張?你不會是騙我的吧?”這聲音是從過道斜對的一間房舍中傳出來的,只聽那房舍中一刻沉默,蕭素心用肯定的語氣說,“果然是在騙我,你是想支開我。你爲什麼要支開我。爲什麼不讓我照顧瑄,熠迢?”
熠迢尚未編理由回話,門口已經有個聲音笑起來,“可能是因爲,別院裡來了個不該來的人吧,”何當歸袖手立在門口,打量屋中光景,微笑道,“你一定是蕭姑娘吧,我姓何,何當歸。可能是因爲我來了,熠迢纔將你的房間鬧騰成這樣,不叫你安生地照顧孟瑄,真是抱歉。”
屋裡滿地水漬,一地雞毛,蕭素心本人也是出水清蓮一樣的落湯雞,她呆愣地看了何當歸,足有半盞茶那麼久的時間,才露出一個類似於笑的表情,笑到一半,打了個大大的噴嚏,而後歉意道:“原來是何小姐到了,那這裡恐怕就用不着我了,我去沐浴更衣,瑄就交給你吧。他的藥在房外的爐子上煨着,等到戌時又該吃了;被子得每個時辰換一次,他一直在冒冷汗;再有一樣,他不能吹風,這屋裡雖然氣悶難聞,還多出來兩隻莫名其妙的大公雞,四處亂撲騰,也要暫時忍着。”
何當歸聽她聲音比上次見時更沙啞,關懷道:“你着風寒了吧,怕是時日不短了吧,聽着肺氣上火了。”
“是呀,”蕭素心坦誠道,“前幾天見不着瑄,心裡急的。那,這次換你了,希望你能做得比我好,讓他不要總皺着眉頭睡覺,看的人累得慌。”
宿世情敵的初次交鋒,一如軟緞,一似蠶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