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川穀嚇了一跳,出來外面一看,果然見花廳裡空空蕩蕩,保定侯的位子空了!連忙緊聲問:“侯爺人呢?他去東廁了?”
其二叔羅杜鬆氣得破口大罵:“東廁東廁,你的腦袋是浸到東廁裡了麼!混賬東西,聽過你說的那些不找邊際的話,還有誰能坐得住?人早就走了。”
羅川烏見羅杜鬆如此激動,心裡不由奇怪起來。二老爺對營救湖州羅家的事不大上心,前日來他的府上落腳,全都是冷遇,讓二老爺下個帖子請保定侯過府,二老爺也是一番推諉之詞。隔天,二老爺收了一封揚州託寄的家書,不知是哪一位寫來的,二老爺態度纔好了些,但也沒多熱心。怎麼現在保定侯一走,二老爺又這樣起來?
但見羅杜鬆搖頭嘆氣,口裡嘀咕着“冤孽,冤孽”,再定睛一瞧,羅杜鬆右手邊的高几上擱着一封黃皮信,信紙也散落到地上一張,這大概就是羅杜鬆突然面色大變,連帶改變態度的原因了!
二老爺羅杜鬆老謀深算,喜怒一向不形於色,什麼事把他嚇成這樣?羅川烏索性上去撿起信紙來看,讀了兩行,他不由愣住了。
這是揚州羅西府連夜讓人送來的信,上面說,湖州羅家眼見自己家說敗就敗了,多少子弟不甘心,紛紛想起揚州羅家來,指望他們出頭,能給同族中人謀個活路。湖州羅家一紈絝,跟羅川烏有血親的一個罪囚,費力打點了一百兩銀子的路費,買了一個飛毛腿上揚州羅西府求助。誰知西府三老爺羅杜衡不欲招惹是非,直接讓人亂棍打了出去。
那名罪囚聞訊後大爲光火,罵遍了揚州羅家這羣沒有心肝脾肺腎的親戚,等到了主審官和寧王過堂時,那罪囚胡說八道,污指揚州羅東府、羅西府都有參與謀反一事。
寧王面如寒鐵,欽差大令八百里加急送到揚州府衙韓扉手中,讓他好好跟揚州羅府掂一掂鍋子。
既然有寧王牽頭,韓扉還有什麼顧忌?他拉着府兵二話不說就抄了羅東府和羅西府,多少金銀古董全擡了出來,卻也沒找到什麼確實謀反的證據。然而,另一件事爆出來:三老爺羅杜衡的幾十美妾裡,居然有十個人結夥告狀,說她們本是良家女子,不幸被羅杜衡這個色魔相中,強行非禮後擄進羅西府爲妾,後來還被大爺羅川烏侮辱過。
羅川烏看到這裡,面上一陣白一陣紅。他的養父羅杜衡雖然陽事不舉,但牀笫愛好十分變態,這兩年,羅杜衡人越老就越荒唐,有時候,還會將身爲養子的他叫到房中,跟老爺的一衆姨娘行那苟且之事,專門表演給老爺看。
每到那時候,羅川烏少不得依從,養父叫他怎樣他就怎樣。姨娘之中有顧及廉恥,不肯做違揹人倫之事的,全都讓人牙子賣去勾欄等地。後來,羅川烏回家回得少了,羅杜衡又找了幾名清秀的小廝替代他,將闔府弄得穢亂不堪也無人管束,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
羅西府的女人們住得忐忑,要反抗,又奈何沒人給她們做主。這一回官府來抄家,看陣仗很大,雖然沒落實“謀逆”的罪名,但所有人都知道,羅家敗落了。就算最後查無實據放了人,羅家也復不了元氣了!
三老爺羅杜衡的姨娘們將羅西府聚衆*的事一告,羅家幾輩子的老臉沒地方擺,往後想再在揚州充名門望族,可不會有人買他們的面子了。
信紙飄落地上,羅川烏跌倒在圈椅裡,聰明的腦子罷了工,沒料到短短几日就出了這麼大的變故,置身事外的東府、西府都被捲進來,就連他自己,也從西府大爺,一落千丈地變成了“在逃案犯”!可他這邊兒仍在辛辛苦苦爲湖州的族人奔波遊走着哪!那些人的心也未免忒歹毒了!
“哼哼,”二老爺羅杜鬆冷笑一聲,道,“好侄兒,這回你看清真相了吧,救苦救難的菩薩心,這下全餵了豺犬了吧?!古書上就有東郭先生與蛇的故事,枉你讀了二十年聖賢書,還這麼不明事理!羅西府自從過繼了你來,多少年只將你當成正經主子看待,現在你光想着湖州那幫人,他們又是怎麼對你的?”
羅川烏嘴脣發白,訥訥不能言。
羅川穀也搶過信來看,見有“羅東府被炒”的字樣,他第一關心的居然是:“二房的女眷呢?現是關押進牢裡了,還是被扣在府裡?花姨娘的肚子有九個月了,診脈後是個男胎,生產就在這幾天了!”
羅杜鬆冷笑一聲說:“這話你跟我說不着,你真的關心,何不就連夜趕回揚州看看去?”出了這麼大的事,一句不問家中老母,倒記掛着一個低三下四的姨娘!東府教出來的好兒子!羅老太君年輕時也是個有作爲的女人,怎麼生出這麼不堪的兒子來!
羅川穀被噎得無話可說,他還慶幸自己如今人在京城,沒親眼目睹那雞飛狗跳的亂世情景,否則他還不得嚇病在牀。他瞧一眼羅杜鬆,心裡盤算開了,現在東西兩府算是完了,可依靠的人,也只有這個在京爲官的二叔了……
“撲通”一聲,羅川穀向着羅杜鬆直挺挺地跪下去,哀求道:“二叔,好二叔,親二叔!您可是我的親叔叔,我父親死得早,家裡幾個兄弟都是不成材的,出了事兒連個做主的人都沒有。如今又被栽贓了謀反的罪名,雖然我們是清白的,可那些當官的只顧着貪功,未必肯聽我們申辯。求二叔你看在死去父親的面上,好歹疼我一回,給我們做一回主吧!”說完又是“咚咚”幾個響頭磕下去。
提起十二年前亡故的大哥羅杜仲,羅杜鬆的心意外地變得柔軟起來,要說東西兩府還有一個讓人念聲好的人,就只這一個大哥了。當年自己能在太醫院站穩腳跟,也多虧大哥幫襯,只可惜……
羅杜鬆嘆口氣,睨一眼地上伏着的羅川穀,收斂了火氣說:“我一個黃土埋半截的老朽,又是個給人看病的大夫,一無錢財二無權勢,我能做什麼主?不過,東西二府裡哪一個不是一個祠堂裡燒香的血親,要是不管他們的事,我也沒臉拜見老太爺了。川穀,你起來說話吧。”這回,他是不得不管了。湖州羅家出事,對他而言只是皮肉之癢,撓一撓就過去了;揚州那些人卻是宗親,他們一旦完了,對京城羅府而言,將是脣亡齒寒,心驚膽戰的體驗。
羅川穀一聽有門兒,爬起來撲撲灰塵,捧過茶來問主意:“我也知道二叔艱難,可是老太爺過完年就下不了牀了,也不肯搬回府裡住,如何敢勞動他老人家!現在除了您,我們還能指望誰去?好在兩位內兄都是有辦法的人,尤其是彭大人,天天都得面聖,全家誰不承望他。二叔,您就給我們出個主意吧!”
原來,這羅杜鬆的子息不旺,只有一個庶子川軍,也是個沒作爲的人,然而,羅杜鬆的兩名嫡女都嫁得不錯,長女川貝嫁去彭家,連着生了兩個兒子,很得公婆的意;此女川香嫁去北直隸,做了順天府經歷伍臨的正妻,也將丈夫握在手心裡。所以說,羅杜鬆指望不上兒子,卻能指望上女婿。
話雖這麼說,但羅東府和羅西府的事牽扯着謀反,與其讓兩個女婿去蹚這泡渾水,羅杜鬆心中有更妥當的考量……
“川穀啊,你說孟七公子的夫人,是你的親外甥女?是川芎的女兒?”
羅川穀一愣,點頭道:“是呀,千真萬確!當年川芎被打發回孃家,她也不願喂那個小女孩,往東府的莊子上一丟就改嫁了,後來還是老太太疼小丫頭,留在身邊帶了兩年。我是看着她長大的,那丫頭心裡藏奸,狡猾得很,完全不像‘木頭’川芎生出來的。”
羅杜鬆眯眼道:“我恍惚聽誰說過,這丫頭的經歷倒奇,嫁給七公子爲妾,卻有辦法讓皇上封她做郡主,又籍着這個身份,一躍成了正室。現在孟家文在內、武在外,京中幾位王爺都肯買他家的面子,與其去託關係使銀子求別家官員,何不就通過你的這個外甥女,去求一求孟家?”
羅川穀聽後有些爲難,回過神的羅川烏也說:“孟家拔一根汗毛,都比我們的腰粗,這固然不假,可剛纔老二說話沒體統,氣走了保定侯,那一邊已經冷了臉,這是一。還有就是,那個郡主外甥女雖受了羅家些恩,奈何她從小兒沒有爹孃管教,性子不和順,如今又飛了高枝,她哪裡還肯認我們這些落魄親戚?”
羅川穀連忙點頭附和:“不錯不錯,正是這個道理,小逸逸出閣前可混賬着呢,眼裡沒長輩的!”
羅杜鬆不動聲色,話鋒一轉,笑問:“我外孫漸兒讀澄煦時,好像口上心上一時都放不開一個‘三妹妹’,說的可是這位逸小姐?”
“……”羅川穀愣了愣,“或許吧,彭時彭漸兩公子的洗暢園離桃夭院很近,小孩子們成天一處玩鬧。”他腦子轉的慢,不明白談論着羅府生死存亡的大事,又扯幾個小孩兒的屁事幹嘛。
羅杜鬆卻一下子抓住了關鍵,猛然一拍案頭,面帶十分喜色,連聲問:“他們還住一起?住了多長時間?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
※※※
卻說保定侯孟善爲夫人尋藥,尋上了羅府,也明白他們不會輕易交出藥來,心裡一點底都沒有,走路心不在焉,撞上人也沒反應。一擡頭,纔看清他撞的人是安寧侯段曉樓,連忙道歉。
段曉樓跟他一向只屬於點頭之交,連同席吃飯都沒多講過話,今天卻奇了,攙住他的臂膀,關懷地問東問西。孟善心裡愁悶,幾句話就把羅家拿“寶藥”訛詐免死金牌的事說了出來,嘆氣道:“老夫不願用強權壓人,可那羅家人也太不知進退了。”
段曉樓淡淡一笑,說:“不過是幾丸藥而已,世伯何用低頭去買他家的賬,我今日閒得發慌,正好幫世伯這個忙。”
於是,段曉樓隱身之術一催動,跟着孟善進了羅府,順利找到了暗格中的“寶藥”。他用普通的黃芪丸換出了五丸藥,傳音通知孟善,藥已經到手了,於是孟善二話不說,起身告辭。
出得羅府來,段曉樓顯了行跡,將藥交給孟善,孟善攥着藥瓶千恩萬謝。段曉樓趁機說,他有幾句閒話想跟孟善說說,請孟善移步雀金樓,用一杯水酒。
孟善心裡一百個記掛着家中的夫人,想回去喂她吃治百病的寶藥,可段曉樓剛幫了自己天大一個忙,怎好連這點邀約都不允?
兩難之際,孟善突然在街頭看見了五兒子孟宸,腰佩長劍,往這一處走過來。孟善連忙將藥瓶交給孟宸,仔細囑託,讓他把這個藥交給家裡的大夫,分辨出個好壞再喂夫人服下。孟宸領藥而去。
另一方面,芭蕉院的小屋裡,何當歸幾針解決了炕上的病美人,出屋見一口深井,於是就搖出水桶,打了水洗手。
其實她的雲岐針法對內傷的療效一流,有十分把握能治好那位胡楊姑娘。可她完全不清楚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不知道孟宸和胡楊的母親是什麼身份,也不曉得胡楊跑進孟家後宅,懷的是什麼意圖。
今天晌午,孟宸將她領到這裡來,一個生命垂危的傷者擺到她面前,她心裡當時想着,救人是一定得救的,不過,孟宸看着有古怪,不能不小心。於是她故意將救人的難度誇大,一方面讓孟宸支她一個情,另一方面,拖緩治療進程,把孟宸的姐姐胡楊掌握在手裡,弄清楚胡楊對蘇夫人做了什麼。
忽然,院裡吹過一陣風去,何當歸疑惑地回頭看,院裡空空蕩蕩。若不是聞見了一種極淡的薄荷香氣,跟孟宸衣上沾的味道相同,恐怕她真的要以爲,那只是一陣風了。
推門進屋,就見孟宸從一個描金細頸瓶裡倒出一枚龍眼大的藥丸,往胡楊嘴裡送去,何當歸瞳孔驟縮,厲聲斥道:“住手!你在喂她吃什麼?這是哪兒來的藥?我不是讓五爺去找公公麼,他如今人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