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現在是二奶奶陸氏管着門禁和進出,大小姐孟靜精於數算,管着賬房,而庫房還是蘇夫人院裡的幾個管事媳婦把關,算是將一份當家大權拆分成了幾樣,各人管一樣。
何當歸要出門,就得上陸氏那裡要通行令,當然,陸氏就算開關放人,日後蘇夫人健朗起來,肯定還會來追究,所以一定要有個合適的說辭。
她路過花園時看見了青兒,被孟瑛拉着,站在一株南槐樹下。孟瑛的神情很激動,口若懸河地說着些什麼,青兒拿衣袖擋着臉,好像是防止孟瑛的唾沫星子迸濺到臉上。然後孟瑛就突然抱住青兒猛親,青兒又捶又打,又扯他頭上的小辮,兩個人打得、親得不亦樂乎。
何當歸也沒有看熱鬧的心思,打聽了陸氏現正在那邊花廳裡聽管事媳婦回事情,就從後門進後堂等候。誰知,一進後堂就看見一個宮裝麗人坐在那兒品茶,樣貌非常眼熟。
對方穿着一件式樣顯簡單的素白色宮裝,用深棕色的絲線在衣料上繡出了奇巧遒勁的枝幹,桃紅色的絲線繡出了兩點梅花,淡雅處多了幾分出塵氣質。寬大裙幅逶迤身後,外披一件淺紫色的敞口紗衣,優雅華貴。腰間繫着一塊鳳佩,平添了儒雅氣質。墨玉青絲綰着垂累髻,幾枚夜光珠點綴發間,美眸恰如平注的湖水,紅脣間笑意淺淡。
何當歸先覺得她眼熟,然後纔想起她是兔兒鎮上見過的燕王朱棣的嬪妃,徐蓮。而且何當歸的眼緣也不是因爲見過她一次的緣故,上回初見時,徐蓮正在上吊自殺,那張臉就給何當歸十分熟悉的感覺。到底是在哪裡見過她?
比起上次見時的狼狽,這次再見可以用驚豔來形容,這個女人,生得好美!不同於尋常女子的嬌弱之美,這位徐妃的美透着一種英姿颯爽的韻致。
何當歸困惑地在記憶中搜尋着,卻想不起,自己跟眼前的女人有什麼瓜葛。
“好俏的丫頭,”徐妃笑吟吟地開口,“你就是清寧郡主吧?”
何當歸一怔:“夫人您認得我?”
徐妃笑默地上下打量着她,旋即抿脣道:“我猜的,你的眼睛跟一般女孩兒不同,所以我猜我一定不會認錯。”
何當歸聽這話,總覺得話裡有話,不知怎麼接,於是只笑一笑,在旁邊尋個位置坐下。這徐妃從沒見過她,卻能一眼識得她;她曾喬裝改扮接近過徐妃一次,卻不知道對方的身份。
上次她跟燕王的私房話裡,她自稱爲“徐蓮”,那就應該不是燕王的正妃了,因爲燕王妃的名諱是徐無菡,是開國大將徐達的嫡女。據說徐王妃不止容貌傾國,還文武兼備,比男子都不差多少,是個賢德女子。光瞧這宮裝麗人的氣質,倒十分相符。
徐蓮,徐無菡,菡萏是蓮花的別稱,難道這兩個名字是同一人?因爲嫌“徐蓮”這名兒俗氣,才改叫了“徐無菡”,私下裡有改不了口的習慣,才自稱“徐蓮”?
何當歸覺得自己的想法很有依據,再看那女子的華貴清雅氣質,絕對不是一個尋常爲人妾室的女子能擁有的。這麼說,對方十有八九就是燕王妃了?
她用餘光掠向對方,卻見對方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瞧,兩人的目光相撞,何當歸心中的熟悉感更盛了。
“賤妾拜見燕王妃!”
陸氏從前廳由人攙扶着小跑過來,進來就行大禮,滿面慚愧地說:“下人無知,竟然讓王妃在偏廳久候,賤妾直到現在才聽說,怠慢了王妃,賤妾罪莫大焉!”
何當歸心道,果然是燕王妃,她如今名義上的母親呢。於是她也起來行禮,想說些“不知母親大駕光臨,女兒不識母親尊面,罪莫大焉!”之類的話,感覺怪怪的,世上哪有女兒不認得母親的。
斟酌一下,她還是說:“母親萬福,請母親恕二嫂子怠慢之過,她昨日才接手家務,處事不周到也是常情。先前婆婆和大嫂子做的都好,只是如今病着,母親就恕了這次罷。”
突然,另一道耳門裡又翩翩穿出了兩個人,一個是商氏,另一個是蘇夫人身邊的管事媳婦張霸家的,兩人都向燕王妃行大禮。商氏嬌嬌氣氣地說:“賤妾昨個兒還病着,今天幸而好了,否則也不敢來拜見王妃。可恨二弟妹七弟妹都不知道禮數,竟然讓王妃在這個冷沁沁的屋子裡久坐。”
陸氏聞言,皺眉瞪了商氏一眼,平時在家裡或有爭吵、在婆婆面前爭寵的事,也是一家人的事。如今貴客到訪,她難道不懂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的道理?孟府與燕王府在朝事上一貫和睦,若是雙方的後宅哪裡不好了,生出嫌隙了,不是拖老爺他們的後腿嗎!
燕王妃一直都靜穩地坐在上座用着茶,直到聽何當歸脆生生叫了她兩聲“母親”,絕美的面容頓時露出十分喜色。
等商氏說完了陸氏、何當歸的壞話,燕王妃才站起身,笑吟吟地走過來,雙手執起了她的手,柔聲道:“好孩子,爲孃的這陣子也是身上不好,不然早來看你了,怎麼才幾天不見就瘦成這樣?可是這裡的飲食不習慣?不然,還是每日在王府裡做好了,送到這邊來餵你。”
此話一落,驚到了商氏,她可聽人說,何當歸從沒在燕王府住過,而且是個半路認親的掛名郡主,和燕王妃能有什麼好交情!怎麼現在聽來,燕王妃的口吻跟親孃一般慈愛?
何當歸自己也汗顏,這是幹嘛呀。她可不配吃王府的宅急送。
燕王妃身量苗條,比她高一頭,何當歸仰頭,望進對方真誠而關切的眼眸,如果這些關切是裝出來的,那她的演技未免太好。而且,現在商氏在場,燕王妃說出這樣溫情的話,分明是下商氏的面子。這裡面有兩種可能,一是商氏得罪過燕王妃,二是燕王妃想跟何當歸交好,賣她一個人情。
想到這兒,何當歸也用不輸燕王妃的演技,聲情並茂地說:“娘你說哪裡話,我出嫁後不能繼續侍奉您的飲食,已經是朝夕不安了,還讓您惦記着我這邊,越發該死了。娘前些日子染了時疫,纔剛好了,須得多保重身子,待會兒讓女兒爲您請平安脈吧。”
“你讓爲娘保重,你自己怎麼不知道保重?”燕王妃掀掀眉毛,手裡一時摸何當歸尖尖的下巴,一時又捏捏她骨感的肩膀,論斤論兩地計較着,“夏天正是姑娘家長個子的時候,怎麼你個子不長一點,肉卻掉了幾斤?是不是孟瑄欺負你?快跟娘說,娘自有法子替你討公道!”
何當歸覺得自己好似菜市場的鴨子,被檢驗着品質,嫌棄着肉少……
她慚愧地低頭道:“母親勿憂,七爺待女兒極好,至於變瘦,更是從來沒有的事,女兒一向光吃不胖,冬日加衣就胖了,夏日減衣就瘦了,哪能作準呢。孟府的廚子很棒,女兒絕對沒有餓着。”
她突然想到,如果藉着燕王妃的名義出府,半點都不落人口實。孟家的媳婦入門後,每一、三、五、九月、十二月的初一十五都可以回門一次,不過須得丈夫陪同。因爲孟瑄不在家,把她五月份的兩次機會都浪費了。現在“母親”上門來接“女兒”,又是王妃級別的尊貴人物,孟家絕對不會攔着她跟燕王妃回家看看。
“母親快讓二嫂子她們起來吧,”何當歸笑睨着商氏發白的嘴脣,“地上涼,回頭冰壞她們了。”
燕王妃笑道:“瞧我這記性,光顧着和你說話,把她們都忘了!幾位夫人快快起來,咱們內宅的娘們無需這套俗禮,燕王府和孟府又是親家,本王妃以後還要常常來看望清兒,回回都這樣可禁不起。快起吧!”
陸氏、商氏、張霸家的紛紛應是,從地上起來,袖手立到一旁。
何當歸親密地拉着燕王妃坐回位子上,一方藍染帕子鋪在小桌上,讓燕王妃把手擱在上面,仔細聽了一回脈,微笑道:“母親的病已經大好了,只是身子還虛,也不宜亂補,人蔘雪蓮的亂吃一氣,反而於保養不利。我昨個兒讀書見着兩個很適合母親的藥膳方子,等我寫下來給母親帶回去。”
燕王妃卻抓着何當歸的手說:“爲娘多久沒看見你了?兩個藥方就想把我打發走?沒門!我不依你!”
何當歸自己的親孃,從來沒這樣對她“霸氣而溫柔”地撒過嬌,一時間,她光顧着體味這種感覺,卻忘了答話。燕王妃又伸手來摸她的臉,“好孩子”、“我的兒”,一聲比一聲叫得更發自肺腑。
旁邊的陸氏暗自納罕,聽聞燕王妃是個冷人,從不參加京城名流的宴會,沒想到待子女卻這麼好。
商氏腦門上卻沁出大顆的汗珠來,她弟弟如今就在燕王手下辦事,本來聽說燕王妃到訪,覺得是個機會,於是不顧孟瑛下的禁足令,跑出來招呼燕王妃,沒想到一上來就得罪了對方!商氏雖然見了何當歸的公主級別的嫁妝,也聽說了那全是燕王妃的饋贈,但商氏只道燕王妃好面子,纔會出手豪闊大氣,再也想不到,何當歸與燕王妃是感情這麼好的一對幹母女。
商氏偷瞧了何當歸她們一眼,見兩個人都帶着甜甜的笑靨,商氏心頭大悔,不該在何當歸進門之後就一直跟她作對。現在知道了何當歸、燕王妃的關係,又聽說燕王非常敬愛王妃,要是何當歸說出個什麼好話,牽連到商氏的弟弟……
“娘你老抓着我不放,我可怎麼寫藥方呢?”何當歸笑眯眯地說。
燕王妃緊緊抓着何當歸的手,轉頭看向陸氏,問:“聽說孟瑄成親第二天就出遠門了,讓她在家裡空落落守着屋子,還在節宴上吃了虧。本王妃要帶女兒回家住兩天,是跟你說一聲就可,還是得稟過蘇夫人才能放行?本王妃今天是專程來接女兒的,她不走,我住客房陪她也行。”
何當歸沒料到燕王妃會邀請她去王府,她還沒想到合適的託詞讓燕王妃帶她走,燕王妃卻說出了一個最理想的藉口。
陸氏忙笑道:“王妃說哪裡話,您想帶妹妹回王府住兩天,隨便叫個下人傳句話,我們這裡就給妹妹準備妥當,穩穩妥妥地送去王府了。”陸氏手裡正好管着本家媳婦出門上香、回孃家等事宜,當然願意賣這個人情。
燕王妃當即就要拉着何當歸走,商氏也掛上一臉笑容,來獻殷勤說:“這大暑熱天的,王妃趕遠路來接妹妹,我們多過意不去,好歹用些便飯再走。”
燕王妃揮揮手說:“不必了,王府離得遠,我們着急趕路。”
商氏不敢強留,只把水汪汪的大眼睛瞅向何當歸,眸中滿是懇求味道,意思是說,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可別把家裡一點磕磕絆絆的事兒傳到外面去。而何當歸一心想快點出府,根本顧不上接收商氏的秋波。
說話間,劉氏和王姨娘也來拜見燕王妃,幾名婦人簇擁着燕王妃和何當歸出了二門,再往前就是外院了。
突然,有個灰衣灰褲的十二三的小廝疾跑過來,直衝着她們這邊來了。
陸氏不禁皺眉,家裡怎麼還有這樣沒規矩的下人,偏還在貴客臨門的時候出現,晦氣!商氏見那小廝有些眼熟,似乎是自己陪嫁媳婦宋嫂子的兒子,連忙大聲呵斥道:“你沒帶腦袋出門嗎,像個蒼蠅一樣亂撞!還不滾去大管家那兒領十個手板!”
小廝哇地哭道:“奶奶饒命!小的是進來傳話的,那些衙役甚兇,連通傳的空兒都不給。因爲我跑得快,才讓我進來傳話,奶奶開恩!”
“衙役?”陸氏不可思議地問,“他們來孟府做什麼?”
“傳七奶奶回衙門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