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錦甫一出現,就收穫無數慰問。
片場工作強度大,如今又是隆冬天氣,感冒發燒的天天有,暈倒的也不在少數,因此大家關切的問候裡有擔憂,更有司空見慣的不在意。黎錦一一謝過,問身邊人駱飛在哪。那人告訴他,駱飛現在正坐在場邊候場。
黎錦走過去,遠遠地就看見攝像機旁第二個位置,駱飛裹着墨綠色軍大衣,縮手縮腳地坐在導演身邊,聽導演給男一號講戲。
棚裡沒暖氣,空調就那幾個,都開到最大也沒有熱乎氣。他記得駱飛第一天來的時候就凍了個透心涼,第二天暖貼暖手寶熱水袋全都招呼上。軍大衣看樣子已經是最大款了,穿在駱飛身上鬆鬆垮垮撐不起來,卻遮不住他的兩條長腿。沒辦法,拿另一件軍大衣裹着。
他完全可以去休息室呆着的,他沒有。
他坐在滴水成冰的片場角落,聽導演給別人講戲。他的表情這麼認真,緊緊盯着導演的動作,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等到導演講完了,他還若有所思地尋思一會兒,那微微側着頭入神的表情,比最認真的好學生還認真。
黎錦一下子就不想訓他了。
他想,可能咱家這孩子是真的沒什麼演戲天賦吧,不然爲什麼都這麼認真了,還演不好呢?
至於什麼要換掉藝人之類的鬼話——他回過頭,朝遙遠的,那個緊閉着門的休息室方向望了一眼——自己竟然會把那人的建議放心裡,也夠傻了。
他笑了笑,擡腳往駱飛那裡走去,忽然,擡起的腳就這樣虛虛地踩在了地上。
他看着駱飛低下頭,在忽然亮起的手機上按了兩下,接着,身子就這樣僵硬住了。
那原本認真仔細的表情漸漸,變成了震驚與恐懼。
他的眼睛睜得很大,後腦脖頸至肩膀,成了一條平直平直的線。他僵硬到這種程度,黎錦覺得,他手中拿得彷彿已經不是手機了,而是死亡判決書。
怎麼回事?
黎錦站住身子。
駱飛雖然喜歡玩遊戲,但向來不會玩物喪志,之前進錄音棚錄歌的時候,他甚至主動將手機交給助理保管。眼下在片場,自然也不會叫手機分神。可他這樣緊緊抓着手機不放的樣子……
他緊接着想起來,這不是第一次了。
有意無意間,這段時間,自己發現過許多次,他盯着手機發呆。問他怎麼了,他支吾不回答,欲蓋彌彰地把手機鎖屏,放口袋裡。
黎錦一直以爲是他跟蕭蘇蘇熱戀,小情侶避着人發點什麼情真意切的甜膩短信不敢叫他知道。可現在想想,駱飛的表情神態,跟甜蜜哪裡扯得上一點關係。
甚至最近,聽說他跟蕭蘇蘇都疏遠了不少……
恰在此時,男一號的戲過了,下一場,是駱飛與男一號,也就是戲中父親的對峙戲。
副導演叫駱飛過去走位,他應了一聲站起身,把軍大衣疊在椅子上,手機沒有給旁邊的助理,而是仔仔細細地塞在軍大衣下面,又放了暖手寶在上面壓着,好像特別怕人拿走一樣。
黎錦悄然走了過去。
駱飛走位走了兩三次,差不多可以了,導演喊開拍。黎錦從人堆後面繞過去,朝發現他的助理做了個“噓”的手勢,接着,悄無聲息地坐在了助理原本的位置上。
接着,他從軍大衣下面,取出那支仍舊帶着駱飛體溫的手機。
——原來如此。
黎錦看着短信欄裡那一條條信息,確切來講,是一張張親密照片冷笑。
原來你魂不守舍,精神緊繃的元兇是這個。
他擡起頭,不遠處,駱飛的從容消失不見,那些叫他發揮失常的緊張忐忑再次凝結在眉梢眼角。他的動作僵硬極了,好像他的精神和肉體分離成兩個,身體機械地表演着,大腦卻被別的東西完全佔據了。
黎錦翻看着手機裡的信息,這些照片來得並不規律,有時候一天幾條,有時候兩三天也來不了一條。黎錦比對了一下這些信息發來的時間,發現每條發送來時駱飛都在片場。這些照片角度刁鑽,把駱飛和蕭蘇蘇的臉照得異常清楚。下面偶爾配字,偶爾沒有。最近一條是剛剛發來的,配了一句話。
“你這樣配做偶像嗎?”
偶像與普通明星不同,普通明星可以緋聞可以戀愛,甚至結婚離婚都能成爲娛樂頭條,萬衆關注。大家的態度雖然褒貶不定,但總體來講,是理性的。因爲他們會覺得,明星也是人。
偶像不行。
偶像是拿來崇拜拿來幻想拿來構建那些隱秘而美好的小故事的,偶像怎麼能是個普通人呢?就算他是,可他怎麼能傳緋聞談戀愛呢?就算他要跟戀人展開什麼美好的故事,那戀人,又怎麼能不是自己呢?
尤其駱飛的粉絲中中學生大學生居多,哪個能接受駱飛戀愛的事實?
所以一旦這些照片被有心人利用公開,駱飛的偶像道路勢必受到衝擊,處理不好,他這條道就算走到頭了。
那麼駱飛,黎錦冷冷地看着鏡頭前的駱飛,你爲什麼不告訴我?
你是覺得自己能把事情處理好,還是說,你根本不信任我?
黎錦輕輕哼了一聲,將手機原封不動放回原位。
駱飛一條不過,導演耐心大減,下到場裡給他講戲。身邊的工作人員竊竊私語起來,刻意壓低也掩飾不住的譏笑傳進黎錦耳中。有人道,她最喜歡駱飛戲多的時候,那代表着休息時間也多,另一人說,可惜駱飛呆不了幾天,他們休息不成了,接着,是故作姿態卻藏不下嘲諷的嘆息。
黎錦的後背好像被人扎滿了針。
不知怎的,腦海裡忽然涌出舒慕告誡他的那句話。
“藝人不合適,早早換掉,別一根筋在他身上吊死,到時候後悔都來不及。”
他的頭頂像猛地炸開一個雷,下意識擡起頭,望向遠處。
舒慕披着外套,遠遠地站在人羣外面,輕蔑地看着他。
黎錦咬着牙,死死地握緊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