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很多人看過《立春》,都因爲同情王彩玲的一生,哭得稀里嘩啦的,但凡是有這種反應的,宋錚只能說,您根本就沒看明白。更新最快
顧常衛拍這麼一部片子,顯然不是爲了反應文藝女青年被現實糊了一臉之後,坎坷悲劇的一生,而是要告訴人們,人的一輩子活出真性情,這本身應該是值得讚賞的。
宋錚到的時候,劇組正在拍戲,現實生活中風姿卓越的蔣文麗此時此刻的形象簡直不敢恭維,面色晦暗,滿臉雀斑,最讓人不忍直視的就是那齙牙,這些都是通過化妝技巧來實現的,當然,也有化妝沒辦法展現出來的,那就是身材了。
電影當中,蔣文麗有幾組裸.露的鏡頭,這個是沒辦法施展障眼法,爲了更好的詮釋王彩玲這個角色,蔣文麗在電影開拍之前增肥超過二十斤,這對一個女演員而言,無意是一個非常大的挑戰。
宋錚之前見過蔣文麗幾次,儘管上了點兒年紀,可是蔣文麗保養的非常好,言談舉止都格外優雅,可爲了演戲,她也真算是豁出去了。
宋錚沒過去打擾他們拍戲,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不得不說,蔣文麗的演技非常出衆,同時代的女演員當中,能和她比肩的,不超過一個巴掌的數。
在《立春》這部戲裡,如果沒有蔣文麗不惜自毀形象的表演,王彩玲這個人物或許會淪於俗套。
王彩玲這個女人說好聽了是執著,擁有對抗整個世界的勇氣與力量,說難聽了便是偏執、妄想症,擺不清自己的位置,自視過高。
生活中真要有這樣的女人,她們該是令人討厭的一羣:不愛正眼看人,總在喋喋不休的說着一些半真不假的謊話來自欺欺人,高傲的態度與卑微的境地落差之大直叫人笑話。
故事中王彩玲的歌劇當然是唱得好的,當然只是在那個小城市裡,但真好到驚世駭俗可以登上國家大劇院舞臺的程度嗎?
顯然不見得。
燕京的劇團不收她,除了市場條件所限,八成也是因爲實際上與她水平類似的人太多,她並沒有多麼令人驚豔的突出成就。
比較王彩玲處世的偏執,同樣爲社會所不容的邊緣人,同.性.戀舞蹈教師胡老師就表現得更爲入世,他從始至終都沒放棄對舞蹈的藝術追求,他願意當一個平凡的舞蹈教師,而不是出人頭地。
當然,這並不代表他不具有王彩玲的偏執,不過他的偏執是要被一個還不能接納同.性.戀的社會當作普通人來接受,而王彩玲是要被社會當作高人一等的藝術家來讚揚,他們兩個其實並沒有什麼質的差別。
王彩玲固然是悲劇性的,其中很大的原因當然離不開社會環境的限制,這大概是很多人對影片細膩刻畫這些社會黑暗面而不滿的一個客觀原因,但比較社會環境的外因,其悲劇人生更爲重要的主導因素是她個人無法擺正自己人生位置的無所適從。
但當王彩玲柔柔的敘說春天溼潤的風從而自己爲自己感動的時候,宋錚的心卻不得不爲這個樣貌醜陋的女人柔軟起來,當她無比悲憤的跪在燕京劇院辦公室的樓梯口高歌着“上帝爲何對我如此不公”的時候,宋錚的心也彷彿失戀般抽搐起來,也想隨着她放聲大哭,這情緒來得真是強烈又激盪。
大概每個人在年輕的時候都有過對夢想與理想或短暫或長久的追求,也許都曾經爲了夢想的破碎而在黑暗中獨自哭泣或者自憐自怨。
其實每個人年輕時代的理想都叫王彩玲,遇到不如意後終於向生活低頭之際也是王彩玲,直到嘆出一口氣,最後終於跟自己妥協,那一刻也還是王彩玲。
當然,演員演的再好,也離不開導演深厚功力的支撐。
顧常衛在刻畫這樣一個外表醜陋,而內心也說不上有多麼美好的女人時,竟然充滿了無限的激情與同情,但比較《孔雀》之時偶爾的做作與急躁,《立春》從頭到尾鏡頭都穩健有力,緩急有序。
絲毫沒有因爲情緒表達的迫切,便亂了敘事的節奏,在塑造人物性格的時候充滿自信的使用了大量“第三隻眼”視角的長鏡頭,而人物面部特寫這樣突兀的主觀鏡頭又極少,大部分時間都彷彿在某個角落遠遠的暗中偷窺一樣,極大增強了影片的真實感。
比較《孔雀》中較爲單一節奏的敘事手法,《立春》中加入了多個性格鮮明的輔線人物,其中不乏黑色幽默的娛樂瞬間,比如胖子周瑜用王彩玲的**油畫向兄弟母親索要封口費的片段,再比如文藝青年黃四寶從深.圳回到小城開了婚姻介紹所,被人追打如喪家之犬的片段。
長鏡的“慢”完全演化作人物性格的細節塑造,同時搭配上敘事中的高低起伏,《立春》長而不慢,穩而不悶。
即使破開電影拿出每個片段來獨自祥解,它們的手法也都紮實可靠充滿力度,有的甚至還擁有十分巧妙的留白,着實令人讚歎。
比如王彩玲回到農村父母家過春節一段中,她清早起牀,披着一件碎花罩衣走到門口站在門檻前看年邁的老母親放炮竹,蔣文麗的妝是疲憊而蒼老的,但她的神情中有種自然的活潑與欣喜,她獨自站在破舊的門框中,彷彿早春的明信片一樣動人。
隨後鏡頭轉到王彩玲母親身上,老太太雙手高舉着竹竿,竹竿一頭的炮竹劈劈啪啪直響,背景是灰撲撲的舊磚牆,土地上滿是爆竹崩下的碎紅紙屑。
老太太扭回頭來看女兒,一個逆光的鏡頭,滿臉的皺紋都笑成了一朵花。
從這個片段開始,影片的基調正式進入“立春”,王彩玲終於放下了多年不變,要邁向雲端的固執掙扎,開始接受現實,努力融入平凡而瑣碎的社會生活。
王彩玲母親放炮竹這個細節,可以說是片中一個至關重要的契機,要是換成另外一個導演來拍,肯定要囉嗦上一小會兒,但顧常衛穩住了,片段里人物沒有一句廢話,一切滋味都沁在畫面裡頭,讓觀衆自行咀嚼回味。
這種穩紮穩打的手法,一個細節一個細節的摳,一個片段一個片段的磨,該留白便絕不囉嗦,簡直讓人沒法不由衷佩服,從態度到技術到影片整體的運籌帷幄。
“好!過了!”
一組戲拍完,助理立刻上前告訴顧常衛,宋錚到了。
顧常衛一愣,轉頭朝着人羣看了過去,一眼就看見了宋錚,連忙起身走了過去。
“宋導!怎麼不讓人和我說一聲!”
顧常衛給人的感覺非常溫和,他爲人處事也和圈內的那些喜歡突顯個性的大導演不同,待人接物也非常老道,不像有些導演,無論對着誰,都是一副“我就牛逼,我就有脾氣”的德行。
宋錚和顧常衛握手,笑道:“你們正拍着戲呢,打擾到你們可不好,怎麼樣?還順利嗎?”
顧常衛遲疑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宋錚也沒有細問,他知道,顧常衛現在的壓力不小,整個劇組,除了蔣文麗之外,就沒有別的大牌演員了,更多的都是在圈子裡混了好些年,鬱郁不得志的,演技雖然不俗,可是經驗卻沒多少,拍戲的時候,進度緩慢也就在所難免了。
“還行吧!一開始確實有點兒費勁,不過現在好多了,演員們的狀態也都出來了,我估計再有倆月應該就能殺青了!”
宋錚一聽,就知道顧常衛是誤會了:“顧導,我可沒有要催你的意思,慢工出細活,這個戲,你穩當着點兒,我可指望着這部戲拿獎呢!”
宋錚這麼說,可不是在安慰顧常衛,而是他的真實想法,像《立春》這種題材的電影,本身就沒辦法討好觀衆,再加上劇中沒有大牌,就算是如願以償的上映了,票房也不值得期待,宋錚也從來都沒想過這部戲能賺錢,之所以願意投拍,就是爲了拿獎,
一個影視製作公司想要做大做強,在圈兒內穩住位置,眼睛只盯着票房顯然不行,還必須積累聲望,指望着商業電影就能把聲望,口碑刷滿了,顯然不現實,關鍵還是得看獎盃。
投拍《立春》這部戲,宋錚爲的就是在各大頒獎典禮上刷獎。
宋錚的想法,顧常衛自然也知道,別看最近這幾年國內電影市場異常繁榮,可真的要拿出來分析的話,根本經不起推敲,在中國,真正受歡迎的,永遠都是那些商業電影,文藝片根本就沒有市場。
宋錚很受歡迎吧!?
可即便如此,把他拍的《盲井》拿出來上映,照樣會遭遇冷場,這就是現實,短時間內根本就破不了。
中國導演,只要還一門心思玩兒藝術的,都只能指望着國外大大小小的那些影展,不管是什麼標準的電影節,只要能拿獎,到時候,自然會有海外片商找上門來,到時候不用說回本,說不定還能賺上一筆。
兩個人正說着話,蔣文麗也走了過來,拿掉了齙牙之後,儘管臉上帶着妝,不似平日裡那麼漂亮,可至少不會再被人當成王彩玲那種醜女了。
“宋導!”
宋錚和蔣文麗不算熟悉,只是笑着迴應了一聲,說心裡話,他對蔣文麗的觀感一般,主要是上輩子看到過的關於這個女人的負.面新聞太多了。
約會小鮮肉,出.軌年下男,而且都有照片爲證,賴都賴不掉。
顧常衛也是半斤八兩,說起來這兩口子真是奇葩,明明早就貌合神離,前一秒還在人們眼前花式秀恩愛,一轉頭就各自玩兒自己的去了。
按說都這樣了,離婚不就完事兒了,彼此落得清淨,也不用擔心被人撞破了,可他們卻偏偏不離婚,當着人的面,照樣是模範夫妻,對此,宋錚真是理解不能。
當然了,以宋錚現在亂糟糟的感情線,他也沒有權利去批判什麼,只是單純的看不慣。
顧常衛好歹還遮遮掩掩的,就算是被人撞見了,也梗着脖子,死不認賬,蔣文麗卻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做派,面對非議,她一概無視,大有“我就這樣,你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的氣勢。
不過,這倒是和王彩玲挺像的,別人說什麼,全當放屁,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也算是活出了真性情。
在宋錚的面前,蔣文麗顯得非常熱情,哪怕誰都看出來宋錚是在敷衍,她也能一個人控場,找到無數的話題。
最後還是顧常衛看不下去了,拿着補妝做藉口,把蔣文麗給支走了。
“宋導,她這人~~~~~”顧常衛也有點兒不好意思了。
到底是在一起生活了那麼多年的夫妻,雖說關係早就降到了冰點以下,可畢竟名義上還是夫妻,對自家婆娘那不管不顧的自我推銷,顧常衛也不免尷尬。
蔣文麗在打什麼主意,顧常衛當然知道,無非就是想要給宋錚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以後要是戲拍,能想到她。
對自家婆娘的小算盤,顧常衛只能說是癡心妄想,都多大歲數了,能爭得過圈兒裡那一票水蔥似的小美女們?
“沒事兒!蔣老師還挺熱情的!”
顧常衛乾笑了一聲,趕緊轉換了話題:“宋導今天過來,不光是來探班,看看電影拍攝進度的吧?”
宋錚今天的主要目的還真不是這個,而是顧常衛。
“顧導!我這兒還真有個事兒想要找您幫忙!”
顧常衛聞言,笑道:“客氣了,這個片子我弄了好幾年,要不是宋導給投資,我都不知道還要等多少年才能拍出來,宋導要是有事用得着我,只管說!”
既然顧常衛都這麼說了,宋錚自然也就不客氣了:“其實,我過來,主要就是想請顧導能屈尊降貴,做我新片的攝影師!”
新片?
顧常衛有點兒糊塗了:“宋導現在不是正在美國那邊拍戲嗎?怎麼又有新片要拍了!?”
宋錚道:“是這樣的,我現在手上這部《盜夢空間》結束之後,我計劃着拍一部文藝片,國內的攝影師我整個都過了一遍,我覺得還是顧導最適合了!”
宋錚說的就是他準備年後開拍的那部《烏雲背後的幸福線》,這部電影,宋錚可是打算要衝擊大獎的,不單單是演員,劇組任何一個位置的工作人員,他都想要找圈兒內最好的人來充任。
尤其是攝影師!
國內知名的攝影師不少,可挨個想了一遍,宋錚卻發現只有顧常衛來掌控鏡頭,才能拍出他最想要的畫面。
別看顧常衛最近這幾年轉型做了導演,拍的幾部片子,在國內外拿獎無數,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真正厲害的還是攝影技術,在亞洲絕對稱得上是頂級的,國內大導幾部神一樣的電影都出自他手,獎也拿了一堆,嘴擅長的就是手持抖動長鏡頭表現人物精神狀態,而且美術功底極強。
與張儀謀合作時,他是平實粗礪的,影像荒涼沉鬱,色彩濃重渾濁,光線亦呈現淡淡矇昧之態。
《紅高粱》中,以逆光爲主,形成豐富的影調變化,在顛轎那場戲中,他以逆光拍攝轎伕腳下揚起的煙塵,真正令人蕩氣迴腸。
《菊豆》中的激.情.戲,若攝影師輕浮些,不小心便會淪爲下流,偏偏顧常衛鏡頭冷靜沉穩,控制得住,逼視**,使之無以遁形。那原始,那粗糙,當真可以通過鏡頭向人撲來。
與陳愷歌合作時,他的鏡頭裡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霸王別姬》是風流婉轉,大起大落,十分悲涼。
《孩子王》是淡然安定,將那一則知青故事鋪陳得好似流水般酣暢。
與姜紋合作,顧常衛的鏡頭語言更加流暢舒展。
《陽光燦爛的日子》,馬小軍舉着望遠鏡轉啊轉,少年時當真會有那麼無所事事的心情,一件無聊之事也可以做的興致盎然。在這部電影裡,顧常衛的鏡頭飄忽起來,跟着轉啊轉,鏡頭掠過米蘭的照片,一次,又一次,再一次,定格。
《鬼子來了》則是採取客觀鎮定的視角,安心的講了一個荒誕殘酷的故事給大家聽。
畢竟能把張儀謀和姜紋這導演界的兩大怪咖都給伺候舒服了的攝影師,圈內也僅有顧常衛這一個。
宋錚說完,見顧常衛不說話,跟着道:“顧導不用馬上給我回復,可以好好考慮一下。”
宋錚也知道這件事有點兒強人所難,畢竟顧常衛如今的身份是導演,而且已經在圈內積累了不俗的口碑,取得的成績也夠好些導演仰視了。
已經習慣了在劇組裡說一不二,現在讓顧常衛回過頭來給別人打工,顧常衛不願意也是理所當然的。
事實上,宋錚也只是想要試試看,如果顧常衛不願意的話,他打算去香江那邊請關金鵬,至於杜克風,完全不在宋錚的考慮範圍之內,那洋鬼子拍不出他想要的細膩鏡頭。
“宋導!你那個片子什麼時候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