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業縣的官不好當,不論是現在還是三十年後都是如此。
這一點李憲深深的清楚。
邦業縣的貧困是有根的,它來自於森工集團的林業系統佔據了絕大部分的自然資源,又因爲縣內除了兩家輕化和一些類似陶瓷玻璃廠之外,根本沒有什麼產業和工業配套。
農業縣一個,可悲的是耕地面積低氣溫低,農作物生長環境還一般。
自打李憲從記事兒到高中畢業,這地方就沒脫了特困縣的帽子。縣城裡的人靠着十幾個規模不大的企業苟延殘喘到九幾年,一波下崗浪潮來臨,造就了幾個富翁和一大批的城市貧民,再之後邦業就變成了勞動力輸出大縣。
每到春秋農忙之際,邦業的火車站裡滿是揹着大塑料袋的人。去耕地多的地區站大崗做短工,每天早上3點起牀上地,晚上7點下地,做牛做馬的幹一兩個月,幾乎是用命換錢。
這種情況,直到2018年都沒有改變。
邦業人一直笑稱,邦業最火的地方也就是那麼三個——大藥房,火車站,縣醫院。
強體力勞作帶來的後果就是大多數的外出務工者,在不到五十歲的時候就已經一身頑疾。
如果說這也是資源的話,那麼邦業還是有點兒資源的;一個總人口不足十五萬的小縣城,倒是養活了大大小小一百四十多家藥店,以及上千個經營“骨康王”“活絡丹”“心腦靈”“痛風停”的黑保健品經銷商。
這些人,倒是在三十年後在邦業混的最好的一部分。
因爲太清楚,所以李憲沒辦法對眼前的劉偉漢升起什麼崇敬,或者是替他高興。
“能不能跟我說說,你爲什麼想去邦業?”
李憲放下手裡一口都沒動的酒杯,平靜的問到。
劉偉漢略一沉吟,“咋說呢。嗯……有個人情感,也有抱負吧。”
看着李憲一幅願聞其詳的表情,他夾了口菜,面色有些惆悵:“我大學是荷北上的,畢業之後其實原本想去和我當時的對象一起去支教。但是家裡不同意,硬是通過關係把我調了回來。嗯……不怕你笑話,雖然現在我們兩個已經不在一起了,但是我和她仍然保持着通信。她在的那個地方是廣希一個叫馬山的地方,看樣子……像極了咱們邦業。當時沒能和她一起走到最後……”
劉偉漢沒說完,李憲就擺了手:“行了,瞭解。你當時慫逼了,迫於家裡的壓力沒留下陪人姑娘。心裡有愧,想在內心上追尋她的足跡。個人情懷到此爲止,說抱負吧。”
被李憲懟了一下,劉偉漢沒有尷尬,反而是嘆了口氣,“抱負就是,我還年輕。今年剛剛三十六,我想做一些事情,但是體制內不是你想做什麼就有機會去做的。所以我想攢足資本。邦業窮,但是窮縣好下手。在那裡我可以放手去做!因爲哪怕做的不好,它也不能再糟了。邦業……已經窮掉底了。”
李憲深深的點了點頭。
這個思路倒是沒錯。邦業起點是低了一些,但是萬一做好了,成績也突出。
從這個思路上看,劉偉漢文文靜靜的外表下,賭心很大。
瞭解到了劉偉漢的想法,李憲才問了他具體的打算。
“這就是大晚上把你叫來的關鍵!”劉偉漢再次興奮起來,“去邦業,我需要你的幫助。”
“我?”李憲端着筷子,笑了。
心說我又不是體制內的,能幫你什麼事兒?
“你有錢,而且你會經營。”見他不置可否的樣子,劉偉漢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小本打開,指着上面一列列的數據,“你看,這是我這段時間從商業局那邊找來的資料。”
“從你接手北林紙廠之後,紙廠的利潤從年虧損五十萬上升到了第一季度盈利七十多萬。職工們的收入上升咱們不說,就說你這個紙業公司對地方經濟的帶動效果。自從新北公司的業務展開之後,區裡的兩個包裝廠,兩個印刷廠,三個運輸公司,和兩家輕化廠的效益提升了百分之三十以上甚至更多!你這個公司,雖然直接受益的是你和職工及區政府股東,可是帶動的整個地方的經濟!”
聽到這些數據,李憲又樂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麼牛逼。
見李憲只顧着笑不說話,劉偉漢坐直了身子,“我希望能在邦業,有一個新北這樣的企業。李憲,我聽說你正在調查衛生巾業務,如果這塊業務考察的可以,我請求你把它的生產設立在邦業!”
新北公司的的財務口有區政府的人,股東里也有區政府,所以李憲正在組織人手考察衛生巾市場的事情對劉偉漢不是秘密。
李憲也不奇怪。
但是對於劉偉漢的請求,他真的不能同意。
衛生巾產業需要的上下游產業配套和地域要求很高,想要迅速的將這塊業務做起來,就連北林事實上都不是李憲的首要選擇。
他瞄準的,是北上廣深這樣的城市市場。
考慮到運輸和方便日後拓展業務的關係,至少也得是在有內海港口方面廉價運輸的地方設立生產線。
按照這樣的要求,冰城都不行,更何況是交通不發達,毛都沒有的邦業?
見李憲果斷的搖頭,劉偉漢大失所望。
可就在他低着頭,爲自己雄心壯志第一步受挫而失落的時候,李憲端起了酒杯。
“衛生巾肯定不行,但是如果你真想讓我投資邦業,而且可以在政策上給一些優惠的話,我倒可以看看有沒有其他的方法。”
……
兩天之後。
按照家鄉這邊的習俗,在遷新居之後的第三天是要請街坊鄰居吃頓飯,慶賀一下的。
李憲這兩天將公司的一些事情處理完畢,約莫着時間到了,便買了二斤豬頭肉,趕到了豬毛屯。
果然,來到老朱家的時候,正看到一大院子的人鬧哄哄的談笑。
作爲家裡第一個到訪的街坊,老朱對李憲的印象很深刻。所以在今天街坊們都到齊之後,他特地詢問李憲是附近哪家的小子。
面對老朱的詢問,聽了他關於李憲形象的描述,街坊們可都懵了——這附近一共就兩家姓李的,沒聽說哪家的小子叫李憲啊?
人沒對上號,大傢伙都七嘴八舌的提醒老朱小心,別是遇到了什麼騙子。
老朱倒是不怕被騙,家裡邊一窮二白,除了個正在建的小酒坊裡有幾塊鐵疙瘩之外,當真是沒什麼值得騙的東西。
可非要說什麼值得騙……
他忍不住看了看自家的老三朱娟。
想到那天李憲過來的時候已經和朱娟有過交集,老朱心裡咯噔一聲,自家老三今年可十九了。怕不是……
正這麼想着的時候,就聽見門口一聲招呼:“朱大叔,鶯遷喬木,燕入高樓。一門瑞氣,萬里和風。恭賀喬遷之喜!”
然後,便見到了那個街坊們嘴裡的“騙子”,拎着一大口袋豬頭肉進了門。
進了院子,李憲四下打量了一下,強忍住打招呼的衝動。
院子裡的街坊們,雖然看上去比自己印象之中年輕了不要太多,可是其中許多人他還能依稀認得出來。
其中一位,李憲小時候還和他的後輩有過一段早戀。想起這個,他不禁老臉一紅。
朱娟正在院子裡忙活着端茶遞水,見到李憲不禁有點兒發愣;
不對勁兒啊!
那天第一次瞅見這小子,他臉上紅一塊白一塊,有的地方還暴了皮,看着就跟有什麼皮膚病是的。
可這才兩天的功夫,紅斑和暴皮沒了不說,臉咋還瞅着白淨了不少呢?
嗨呀媽呀,看着還挺精神!
人羣之中偷偷一瞄,朱娟覺得自己心跳的有些快。
直到老朱呼喊,她纔回過神,端着茶盤走了過來。
“你這死丫頭,在那尋思啥吶?來客人了也不知道上茶,一點兒眉眼高低都沒有!”見自家閨女楞模楞眼的,老朱呵斥了一句。
朱娟的暴脾氣李憲算是領教過了,怕此時因爲自己捱了罵回頭再報復,連忙稱自己不渴,讓老朱消氣。
見到這般維護,再見到端着茶盤的朱娟看着李憲的眼神有點兒不自然,老朱牛眼一瞪,心中一顫。
完犢子了,女大……不中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