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淼學書法的地方就在百里坊路,距離百里坊小學的直線距離不超過200米。
從西城街坐三輪車過去,只用不到10分鐘,走路的話,差不多也就15分鐘左右。
照理說這麼短的路程,正常腦子裡沒有坑的人,是不會花這個冤枉錢的,而老林雖然腦子裡並沒有坑,可問題是他現在並不把自己當普通人看。
所以但凡能有花錢買時間的機會,他就絕不會省那幾塊錢。
按照這個節奏,林淼突然就覺得自己昨晚說的那句話錯了……
因爲就算他家以後真的買了那種三百平方的大公寓,江萍也可能每天只花三四個小時在逛街上的,理論上講,她每天能到處瀟灑的時間講至少超過8個鐘頭。
因爲的因爲——
到了那時,老林絕逼會叫鐘點工到家裡打掃,而江萍,絕對很願意全程和鐘點工一起打掃!
注意!這絕不是笑話!因爲同時熱衷於打掃衛生以及對別人的清掃工作挑三揀四、指手畫腳、吹毛求疵乃至冷嘲熱諷的江萍同志,骨子裡就是這樣的人!
林淼坐在三輪車上往書法班去的時候,甚至已經能想象出,將來會有多少個保潔阿姨和江萍進行花式撕逼大戰,而江萍又會因此被多少個家政服務中心列入黑名單,直至最後找到一個具有受虐體質的阿姨,從此成爲他們家的專用保潔……
“嗯……不然還是買小一點的房子吧,四個人住的話,三室一廳150平方的房子也綽綽有餘啊,等我將來結了婚,曉曉嫁了人,老林和我媽兩個人住,那就更寬敞了……”現在口袋裡一共只有18塊6毛錢的林淼,莫名地很糾結到底是該買中等戶型還是大戶型。
幾分鐘後,三輪車在百里坊路一間超級無敵破的小房子門前停下。
房子的門大開着,連那扇早該淘汰的木窗也開着。
屋子很小,撐死了15個平方,站在路邊朝屋裡看,一眼就能看遍整間屋子的全貌。
很難想像,這地方居然是個書法教室。
但事實上這裡不僅是,而且開班的那個中年人,還是東甌市書法協會的副主席,在九十年代的東甌市書法界裡,名氣之大,幾乎相當於四大天王之於港臺娛樂圈,相當於東邪西毒之於射鵰英雄傳,相當於中原五白之於網絡文學圈,總之只要你是個東甌市的書法愛好者,就沒有理由沒聽說過這位大佬。
林國榮把林淼從三輪車上抱下來的時候,這位自號“中遠”的禿頂中年書法大師,正在指導屋裡一個大概十來歲的孩子寫字。
屋裡學書法的孩子數量不少,丁點大的房子裡,一共就六張小長桌,卻擠了差不多有十來人,半年五百塊的學費,顯然還擋不住對孩子的教育很上心的普通人家的家長的熱情。
老林把獨自一人在家無人照顧的李曉抱下車,三個人一走進教室,中遠擡頭一見老林駕到,立馬就把孩子扔到一邊,趕緊擱下毛筆,起身上前,在狹窄的教室門口握住老林的手,極其熱情地喊道:“林主任,貴客貴客!我還以爲你是跟我隨便說說的,怎麼還真帶孩子來了啊?”
中遠看了林淼和李曉一眼,發現林淼的左手纏着誇張的紗布,微笑問道:“兩個都是你家的?你兒子這手怎麼回事啊?”
“對,都是我家的。”老林道,“兒子昨天調皮,不小心劃傷了,過幾天就好。”
“哦,我看包得這麼嚴實,還當怎麼了呢,沒事就好!”中遠呵呵笑道,又多看了李曉一眼,讚歎道,“有福氣啊,我還當你們這些大領導只能生一個呢。”
老林對“大領導”這個詞照單全收,卻不解釋李曉的身世。
他淡淡一笑,徑直往裡頭走一步,便算進了屋。
屋裡一羣孩子和兩個陪孩子一起來的孩子奶奶,全都好奇地望向老林,一個孩子的奶奶好奇地問道:“中遠老師,這兩個是你的新徒弟啊?”
中遠用很誇張的口吻介紹道:“彬彬奶奶,今天來的可是大貴客,這位是林國榮林老師,大作家!《小院雜談》就是他寫的,你看他家孩子,今年才7歲呢,就上六年級了,奧數比賽還拿了全市一等獎。”顯然是聽林國榮說要把孩子送來學書法,專門瞭解過林淼的情況。
這世道本就是名師高徒互相成就,中遠說起林淼來,也是眉飛色舞,得意得很。
兩個小孩的奶奶聞言,立馬驚訝得不要不要的,彬彬的奶奶一臉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嘖嘖嘆道:“哎喲喲喲,7歲就上小學六年級了,這不是神童嘛……孩子,你能教教我們家彬彬你是怎麼學的嗎?”
林淼微微一笑:“這個沒法教的,主要還是看天分。”
彬彬奶奶一下就被堵了回去。
中遠卻哈哈大笑,奉承老林說:“不愧是林主任的兒子,說話都跟別人家的孩子不一樣。簡單明瞭,乾脆利落,將來能成大事!”
老林呵呵一笑,心中暗道:這特麼不是廢話?
一陣寒暄,中遠從小屋子後面頂多一個半平方大的小儲藏室裡,給林淼和李曉取了兩套便宜的毛筆和墨水,還有兩本從“一”字開始學的苗紅本。
老林原本並沒打算讓李曉跟着一起學,但既然來都來了,自然也就很乾脆地一起付了學費,點出一千塊錢,交給中遠。
這位這年頭給人寫字大概一個字好幾百塊的書法家,很不客氣地收了錢。
林淼和李曉的課程,便算正式開始了。
老林給行動不便的林淼倒好墨水,然後站在兩個孩子身後看他們描紅。
林淼雖然沒接觸過毛筆,不過本身有很強的書法基礎,略微習慣了毛筆的運筆方法後,描紅這種事幹起來簡直不要太容易,李曉就不能比,才上小學一年級,字都還沒認得幾個,寫出來自然歪歪扭扭。
老林和中遠饒有興致地站在兩個孩子身後看着,中遠看得頻頻點頭,很真誠地誇讚道:“林主任,你兒子這個書法天分很高啊。”
老林來了句:“硬筆書法,寫得不比我差。”
中遠看了老林一眼,心裡略微帶點輕視——不管老林的書法水平怎麼樣,站在他這個靠寫字討生活的專業人士面前,總歸還是不值一提的。
但是出於做人的套路,中遠還是捧着老林道:“林主任對書法也感興趣嗎?”
正在描紅的林淼知道這時必須給老林一個裝逼的機會,立馬說道:“爸,機會難得,寫幾個字向中遠老師請教一下。”
中遠笑容略微僵硬,心裡有點小不痛快,轉頭望向老林。
不想老林卻連最起碼的謙虛一下的廢話都沒有,做人無比爽快,直接一口答應:“行!那就寫兩個!”
中遠的嘴角明顯抽了一下。
老林卻已經走到中遠的辦公桌前,自來熟到令人髮指地直接攤開桌上的一刀宣紙,抓起大屏筆,連醞釀狀態都不用,提筆就來,寫下最拿手的隸書大字。
功成名就。
這回不但“就”字沒有寫錯,而且更關鍵的是,這字裡透着的精氣神,正和老林眼下的人生狀態想契合。字中風骨,不是一般搞書法的人能秀得出來的。
老林這字,寫得是真有底氣,真有靈韻。
中遠就站在老林身邊,看他一筆一劃寫完。
兩個孩子的奶奶也在邊上好奇圍觀。
待老林落筆,教室裡立馬響起了兩個家長充滿欽佩的讚歎。
“哎喲,這個字寫得好誒!一點都不比中遠老師差了啊……”
“作家就是作家,有文化的人真是什麼事都能做好,那個同志,你是哪裡的主任啊?”
中遠聽着兩個家長的話,面色略顯難看。他已經收起了對“書法愛好者”的鄙視,取而代之的,是對“同道中人”的極度不爽。
你特麼到底懂不懂江湖規矩啊,這是來踢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