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中國文學熱最後的餘熱,在這段時間裡依然顯得滾燙,爲純文學和新聞出版業這條百足之蟲,賺到最後一口可供暢快呼吸的空氣。
東甌報業集團作爲全東甌市乃至整個曲江省南部地區規模最大的報業出版集團,在90年初期,不僅爲整個東甌市提供了大量的文化就業崗位,創造了巨量的GDP,更是全市最大的輿論宣傳陣地和文化精英中心,堪稱東甌市精神文化產業的終端供應方。
作爲東甌報業集團的總部中心,東甌日報大樓,正是東甌市在開啓全市舊城改造佛年工程之前,整座城市的最高地標。26層的宏偉高樓,矗立在甌城區最中心的位置。站在最高處遠眺甌江,不僅能看到青山,還能看到山上的墳。風水關節,盡收眼底。
魯建波作爲單位裡的一箇中層幹部,還沒有資格站在26層那麼高的地方往下看。
他的辦公室在16層,不過也足夠看到許多一般人看不到的東西了。
此時此刻,他就站在窗前,正滿面激動地望着遠方的江心嶼。他並不知道林淼去江心嶼秋遊了,只不過就是——從他那個方向前看,除了江心嶼之外,也就沒什麼別的景觀可供觀望了。
所以,他其實純粹就是等人等得蛋疼,閒着無聊站起來磨磨洋工。
吱呀一聲,辦公室的房門被人從外面推進來。
魯建波轉過頭,見到來人心頭一喜,但來的人並不是林國榮,而是一個五十歲出頭,戴着金絲眼鏡,打扮得一絲不苟的女人。
她長相很嚴肅,可一開口,就立馬變得溫婉可親起來。
“建波,什麼事啊?還特地給我辦公室打電話,就這幾層樓,你自己上來一下不行啊?”女人顯然和魯建波的關係很近,走進來隨手把門一帶,便動作優雅地坐到了房間裡唯一的一張沙發上。
“丁主任,這回真是個了不得的事情。”魯建波搓了搓手,這是他的習慣動作,每次碰上好的文章或者高水平的文字工作者,他都會下意識地這麼搓兩下。
丁主任全名丁少儀,是七十年代末中國恢復高考的第一批大學生,師從燕京某大學的泰山級現代文學大家,後來更是成爲該大師的研究生,理論上應該是眼下東甌全市範圍內,資格最老、輩分最高、名頭最響、地位最高的文學專業學院派代表人物。
丁少儀研究生畢業後,即回到東甌市,支援家鄉文化工作建設。
由於底子硬、學術背景更硬,短短不到20年時間,她就一路高升,從東甌報業集團的一個普通科員,升職到現在的東甌報業集團出版部副總編兼文學部主編,行政定級爲副處級。
但這還不是全部。
除了這個純粹的體制內身份外,丁少儀還是東甌市的文聯副主席兼市作協主席,正好全方位地壓了魯建波這個報社文學版副主編兼甌城區作協主席一頭。
算是很全面地領導了魯建波的所有工作。
照理說文無第一,文人之間的關係都很難好起來,更別提中間還有一層領導和下屬的關係。
但可能是因爲魯建波爲人比較知進退,而丁少儀也是那種難得的很懂做人的知識分子,再加上男女之間某些不能明說的感覺,兩個人這麼多年來,倒是一直相處融洽。
甚至還可以說,很是有點藍顏紅顏互相欣賞的意思。
“還不跟我明說,神神秘秘的。”丁少儀微嗔了一句。
四五十歲的女人的美,自有四五十歲的男人欣賞。
魯建波看着丁少儀溫和如蘭的氣態,心頭稍有點盪漾。
他略顯靦腆地笑了笑,先給丁少儀泡了杯茶,轉移了一下注意力。
等到把冒着熱氣、茶香四溢的杯子遞到丁少儀跟前,魯建波才笑着說道:“我現在還不能說,待會兒再給你個大驚喜。”
“哦?”丁少儀接過杯子,沒喝,卻目光盈盈地望着魯建波道,“大驚喜是多大?”
魯建波直搖頭道:“大到在他出現之前,我都不敢想這世上會有這樣的事情。簡直是把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都打破了。”
丁少儀見魯建波說得認真,總算來興趣了。
她把二郎腿一放,坐直身子道:“那我倒是真得好好瞧一瞧這個驚喜了。”
兩人在辦公室等了大概10分鐘,門就被人推開了。
一個濃眉大眼、派頭很足的中年人大步走進來,身上大汗淋漓。見到魯建波,這位老兄一開口就用粗魯無比的大嗓門,高聲叫喚道:“建波!你們這樓可真是高啊!可他媽爬死老子了!”
丁少儀的眉頭,微不可見地微微一皺。
但她忍了。
搞文學的人千奇百怪,什麼德性的都有,今天這個傢伙,還算可以的了。
氣質雖然粗魯,但至少長相還不錯,哪怕爆了句粗口,也不至於讓她馬上就感到心煩。
“林科長,麻煩你多跑一趟,不過我們樓裡是有電梯的啊!”魯建波呵呵笑着,跟林國榮握了下手,然後馬上轉過頭,給林國榮介紹道,“林科長,這位是我們報業集團的出版部副總編丁少儀,丁總編是我們東甌市的文聯副主席兼市作協主席,還是東甌大學的新聞系教授。”
林國榮聽了魯建波的介紹,把爬樓梯所產生的尷尬一下就拋到了腦後。
他用看神仙的目光看着丁少儀,這一刻,眼前的這個老女人,似乎在發光……
“丁教授!久仰久仰!”從來就沒聽過丁少儀這個名字的林國榮上前就瞎寒暄,還裝文化人自稱道,“鄙人林國榮,西城街道城管科科長。”
丁少儀淡淡一笑,站起來和林國榮輕輕一握手,然後不動聲色地嫌棄地把手心在褲腿上擦了一下。林國榮滿手都是汗,摸着怪噁心的。
“建波,這位林科長,就是你說的驚喜?”丁少儀眼波流轉,望向魯建波。
魯建波還在賣關子,不說答案,卻是問林國榮道:“林科長,稿子帶來了嗎?”
“帶來了,帶來了,全都在呢。”林國榮急急忙忙打開公文包,把牛皮紙袋拿了出來。
魯建波接過,打開袋子,一臉珍而重之地從裡面抽出那厚厚的一沓文稿,先翻了兩下,確認是林淼那種旁人無法模仿的筆跡,才把稿子朝丁少儀交過去,一臉期待道:“丁主任,你過目一下。”
丁少儀表情波瀾不驚,淡淡然拿過手稿,瞥了眼上頭的字,露出一抹微笑,說道:“林科長外表這麼有氣概,這字倒是寫得雋秀,像是女人的字。”
林國榮馬上道:“不是我寫的。”
“哦?”丁少儀看了林國榮一眼,點點頭,心裡稍微舒坦了一些。
她當然不希望林國榮就是魯建波口中的那個驚喜——因爲單是看人的話,這所謂的驚喜,她真的是完全感覺不到啊……
丁少儀沒急着問東西是誰寫的,而是默默地翻起文稿,一頁一頁,一直翻到最後一篇,才停了下來。她看東西有個不算好也不算壞的習慣,先看結尾。
林國榮不敢打擾,拉了張椅子坐下來,靜靜地等待丁少儀的反應。
丁少儀閱讀時的樣子,和胡劍慧很像。
她們看得都很慢,在某些段落上,還會同樣突然停下來,彷彿思索良久,才繼續往下讀。
可是丁少儀這副樣子落在魯建波的眼裡,卻完全就不是這回事。
衆所周知,報社的日常審稿工作異常忙碌,編輯們歷來閱讀速度極快。尤其以丁少儀這樣的位置,這樣的經驗,普通文章,一般隨便掃幾眼就能確定是否能用、是否要改,該怎麼用、什麼時候用。但現在,她的注意力,她的視線,卻彷彿是被釘在了那份稿件上。
魯建波心裡有點複雜了。
他搞了這麼多年的文字工作,寫出來的稿子,丁少儀都從沒這麼認真對待過。
而現在,一個6歲孩子寫出來的東西,卻讓丁少儀着了魔。
人和人之間的差距,當真有這麼大嗎?
房間裡的三個人各懷心思,一時間寂靜無聲。
丁少儀漸漸入神,恍若未覺屋裡還有兩個人。
手裡的這篇文章,勾起了太多太多她的青春回憶。
當年她隻身一人前往京城求學,在充滿浪漫氣息的象牙塔裡,不可避免地遇上了不該遇上的人。
但在那個年代,她只敢默默地陪在他身邊,只敢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把對他的一切愛慕寫在紙上,直到大學畢業,各奔四方,最終也沒能把那份傾慕親口對他說出。等到多年之後,偶然再遇,卻是韶華已逝,容顏不復。驀然回首,才發現內心深處竟已沒了那份青春的衝動,剩下的只有對他的祝福。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讀到最後,丁少儀情不自禁地念了出來,她抽了下鼻子,然後搖了下頭,臉上掛着釋然的微笑。
她淡定地拿出隨身攜帶的手帕,神情毫不尷尬地擦去溢出眼眶的淚珠,轉頭對林國榮道:“見笑了,這篇文章寫得很好。情感細膩,文字婉約,既有朱自清的風骨,又帶點席慕容的神韻,水平很高,出版是沒問題的。”
朱自清,席慕容,林國榮特麼一個都不認識。
但這並不妨礙他聽懂最後一句話。
老林頓時面露喜色。
旋即卻聽丁少儀問道:“哪位才女寫的?”
“才女?”林國榮一愣,旋即脫口而出道,“不是女的,是我兒子寫的!”
“你兒子?”丁少儀也愣了。這年頭能把文章寫出這種清新淡雅的胭脂氣的男作家,至少在她的印象中,內地可不存在這種大神。
再者說,看林國榮的年紀,頂多也就三十多歲,那他兒子今年幾歲?
“你兒子多大?高中?初中?”丁少儀連聲問道。
林國榮卻呵呵笑道:“沒有,沒有,我兒子還小,才上小學呢……”
“才上小學?!”丁少儀這下失態了,她猛地站立起來,驚聲問道,“你兒子到底幾歲?”
“丁主任,先別激動!”魯建波忙跑上前,忍不住笑道,“我不是都跟你說了嘛,是驚喜啊!顛覆我對這個世界的認識啊!”
丁少儀這纔回過神來。
她調整了一下呼吸,收斂住情緒,輕聲對林國榮道:“不好意思。”
“沒事,咱們都是做文字工作的,我能理解。”林國榮相當恬不知恥道,然後緊接着就跟了句,“我兒子今年7歲。”
“7歲?”丁少儀的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
沉默片刻,她把手裡的稿子,輕輕往沙發上一扔,臉上的期待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絲毫不掩飾的嘲諷:“真是個好大的驚喜啊……7歲的孩子寫愛情,還寫得這麼深刻,林科長,你們家孩子,早熟得挺厲害的嘛!從孃胎裡讀《紅樓夢》長大的吧?”
林國榮一臉懵逼,疑問三連——
這女人爲何如此反覆無常?
我兒子到底寫了什麼?
她幹嘛突然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