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少儀對《小院雜談》的期待,既像是掃榻相迎,又像是枕戈待旦。
很期許,但期許中又帶着一絲焦躁。
丁少儀看好這本散文集本身的質量,可在乎將來有可能圍繞這本散文集所發生的故事,早那時的那個故事裡,她可能將以真相捍衛者的身份參與其中,也有可能只是作爲一個單純的證人或者述說者,在晚年的時候向公衆講出在這本散文集背後的秘密。
丁少儀等了林淼一個多月,知道自己可能想得有點多,但偏偏就是控制不住要多想。
在這種複雜情緒的支配下,對《小院雜談》這個小項目擁有最終拍板權的丁少儀,不等最後一篇序言到位,就已經急吼吼地完成了正文的排版和封面的設計。
封面設計得很直接,就是一張取自天機巷某個角落的實地日常街景。
不過拍照片的人卻很不一般。
那是丁少儀動用了私人關係,特地請的東甌市攝影協會的會長親自操刀。
這張經由專業人士利用專業器材選取專業角度通過專業手法所拍出的照片,不僅將天機巷舊、髒、破、亂的原貌掩蓋得徹徹底底,甚至還拍出了小徑幽深、古宅靜謐的氣息,手法之高明絕對後世那些PS玩家可比,忽悠指數絕對爆表。
封面的右側,豎向排着四個筆鋒遒勁的大字——小院雜談。
這是林國榮對這本書的唯一貢獻。
對丁少儀而言,這算是意外之喜。
她實在沒想到,表面上看似草包的林國榮,居然還有這樣的內秀。這一手書法造詣,縱然還稱不上大家手筆,但至少也是登堂入室了。拿來當門面用,放在絕大多數地方都絕不算掉價。
週六早上,丁少儀從林國榮手裡拿到最後一篇序言後,馬上便召集人馬,迫不及待地當天趕工。
等到了週一早上,東甌報業集團下屬的印刷廠便響起了隆隆響聲。
幾十臺機器同時開工,等到下午2點,第一版5000冊的《小院雜談》便全都裝幀完畢,然後直接一通電話打到林國榮辦公室。
半個小時後,面子極大的林國榮居然借到了西城街道二把手董主任的專車,還讓董主任的專職司機,專門給他開了一趟。
林國榮從出版社的印刷廠直接提回100本新書,順道還拿來了他的甌城區作協會員證。
返程的路上,林國榮坐在車後座,一隻手搭在堆得高高的新書上,臉上死撐着面無表情,內心卻在翻雲覆雨般地洶涌澎湃,並且嘶聲高喊着:“馬拉個幣!老子出書啦!馬拉個幣!老子出書啦!!!”
老林當然並沒有真的亢奮到分裂,認爲書就是他自己寫的。
只是遇上這種事,激動一下確實在所難免。
再者說,老子和兒子還需要分什麼彼此呢?不過就是代個筆而已,又特麼不是原諒係數爲零的扒灰,父子倆榮辱與共,有什麼不能一起分享的?
懷着如此心安理得的想法,林國榮回到單位立馬就開始四處裝逼。
他從書裡抱下幾十本書,挨個去敲開各個街道領導的辦公室房門,13個街道領導,人手一本;發完領導的還不過癮,接着又每個中層的股級和副股級各來一本,有正式編制的科員和辦事員也來一本,一口氣就把出版社白給的100本新書送掉了一半。
胡劍慧拿到書的反應最大,還拉着林國榮追問真相。
“老胡,這事咱們自己心裡有數就行。你說外面的人,我要是跟他們說真話,他們肯信嗎?”林國榮一臉坦然,“還是現在這樣比較好,免得外面風言風語,還搞得自己麻煩。”
胡劍慧這下明白了,點頭嘆道:“也對,也是爲了孩子好……”
“對嘛!”林國榮哈哈大笑。
林國榮和胡劍慧在三樓聊着,四樓羣龍無首的黨政辦辦公室裡,這會兒也鬧騰得歡。
江萍被一羣同事圍着,盡情地聽他們各種奉承拍馬,“喔嚯嚯嚯”的小聲此起彼伏。
這回掙臉啊,太特麼有面子了。
今年的虛榮心KPI何止是達標,根本就是溢了價了!
西城街道的辦公大樓裡,職工們一整個下午都在討論這件事。
七嘴八舌地說到下班時間,林國榮和江萍兩個人提着剩下的書,叫了輛三輪車回家。
但回到家後這對活寶仍不消停,反正晚上兒子不回家吃飯,他們乾脆拿上10本書,打算晚上再去各親戚家連刷10次聲望副本。
林國榮和江萍出門前說話的聲音很大,天還沒黑透,出書的事情就已經鬧得人盡皆知。
於是他們前腳剛出門,鄰居們後腳就涌進了林淼他們家,跟老太太掰扯起來,各種肉麻的奉承話不要錢地成噸往老太太身上扔。
“秀蘭,你兒子真是有本事啊!又能當領導,又能寫文章,現在書都寫出來了,我家那個要是有阿榮一半的本事,現在就讓我閉眼我都願意!”
“有文化就是有文化啊,像我這種沒讀過書,你給我一本書我都讀不來,阿榮都能自己寫了,秀蘭啊,你真是有福氣啊,你兒子都成大作家了,你家估計祖上就出過狀元吧?”
“林則徐!林則徐!阿榮跟我說過的,是林則徐的後人!”
“林則徐是誰?”
“嘖!林則徐都不知道?虎門吸菸那個!”
“文盲!不懂別亂說好吧,那個叫虎門銷煙!銷燬的銷!”
老太太纔不曉得什麼吸菸硝煙的,她沒讀過書,不識字,林則徐也沒聽過,但是這些都沒關係,不管懂不懂,這些都不妨礙她接受鄰居們的歌頌和吹捧。
她只要懂一點就夠了。
林國榮出書了,她親兒子,寫了一本書。
在老太太的眼裡,這和古代中狀元的成就,區別已經不大了。
“秀蘭,我聽說阿榮要搬出去住啊?”和諧的吹捧聲中,忽然響起了一個不和諧的聲音。
小院這邊的房子隔音普遍都不好,其實所有人心裡都清楚,老太太和林國榮關係不和,跟江萍這個兒媳婦更是勢同水火。但平時卻沒有人會當面提這些,因爲誰家都有家長裡短,誰要是這麼問了,就相當於是撕破臉,打算同歸於盡了。
老太太朝問話的那個人看去。
問這句話的,是江萍的“閨蜜”,阿芳。
“搬出去……方便工作嘛,離單位近一點。”老太太沉着氣,應付阿芳道。
阿芳呵呵一笑,又來了句狠的:“本來也不遠嘛,幹嘛還白白讓別人賺了錢,你一搬過來他們就搬走,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他們是在躲你呢,哈哈哈哈……”
老太太面色有點青了,死撐強笑道:“你操心了啊,我也會搬過去和他們一起住的。那些在背地裡嚼舌根的,早晚舌頭都要爛掉,舌頭爛完爛臉,臉爛完爛心,全身爛個遍,死都死不痛快,你說是吧?”
屋裡的說話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幸災樂禍地望向阿芳。
阿芳既尷尬又憤怒,呵呵一笑,道:“阿姨,你們慢慢聊,我回去看電視了,乾隆要開始了……”
衆人聞言,也都跟着一鬨而散。
屋裡頭又只剩下老太太孤零零一人。
她坐在牀上,半天不語,然後愣着愣着,眼淚就無聲地從臉頰上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