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此時正是下課時間,杜行止掛斷電話後赤着眼睛衝出教室的模樣嚇壞了不少平常熟悉的朋友。曹鬱一臉的沉鬱也擺不開了,詫異問坐在旁邊的廖寧:“老杜吃錯藥了麼?”

幾個朋友都是在生意上也同杜行止有來往的,自然深知他沉穩淡然的個性,合作那麼久以來,他基本上就沒見過杜行止除沉穩之外的一切態度。哪怕上一秒煤窯裡已經在滲水,他也能在有限的逃生時間內井井有條地安排好人員疏散,在煤炭並不景氣的這幾年他手上的小煤場仍舊能保證足夠穩定的收入,這和杜行止從不激進的領導有分割不開的聯繫。

廖寧猜出些什麼,朝曹鬱擠了擠眼睛:“我猜是他那個寶貝弟弟,除了跟那個寶貝蛋有關係的事情,你平常見過老杜這樣?”

還真沒有。

想到是跟章澤有關,曹鬱倒不覺得很奇怪了。其實在很早之前杜行止寵弟弟的架勢也讓他們吃驚過幾遭,大傢伙還坐在一塊討論過杜行止變態的戀弟情節,可久而久之他們也看習慣了,只要扯上了章澤這兩個字,杜行止變成什麼樣子都是不奇怪的。

杜行止也是管理學院的,到校務室自然也不久,遠遠的看到那扇門後他腳步越發快,跑到近前時連腳步也不頓一下,側身撞了進去。

辦公室裡徐盛的爺爺試圖帶一羣老人離開,章澤把守着門不讓他們如願,幾次沒走成後,老人們嘴裡的罵聲就朝着污言穢語的方向而去,越來越不堪入耳。

徐爺爺一口地道的京腔,罵人時如同熱鍋炒豆,絲毫不拖泥帶水,配合北京話裡抑揚頓挫語調就跟說相聲似的。章澤特別喜歡聽相聲,但這一刻實在沒法用平常心欣賞對方的口音,從這輩子的爹媽到下一代的j□j,除了月經不調他幾乎把所有的髒病都罵了過去。

這個時候他倒是不捂着心臟裝病了,眼神朝外噴着火,但只要細看就能發現他埋在興師問罪之下的色厲內荏。

徐盛緊張地手心裡都是冷汗,他聽到章澤朝電話大吼叫人了,原本以爲好欺負的舍友忽然變身爲比陳元和華茂松他們更不好惹的對象,徐盛悔的腸子都在發青。徐家確實風光顯赫過,可那早已是過去的榮耀了,現在的徐家最出息的就是個在南方打拼的姑姑,徐盛他爸在北京開的是蔬菜批發公司,規模小到只能在兩個市場中間混飯,能把這點小生意做大也得多虧了舅舅在政府的小關係。關係是真的,就是不夠鐵不夠硬,幫忙打發點小生意還好,真撞上二世主鬥爭,能被吞地連渣子都剩不下。

早知道拿陳元出來開刀他也不會把主意打到章澤身上,他越發看不透這個平常沉默寡言的同學,他往常總不服氣章澤比他人緣好,還拿章澤出身不如自己這一點來安慰過低落的心情數次,可現在連那點優越感也找不到了,面對章澤鄙夷的目光時,他恨不得在地上挖條縫隙鑽進去。

他最在意的就是別人看他的目光。其實他根本不太懂怎麼玩電腦,也沒有幾個需要聯繫的人,可爲了享受旁人羨灩的目光,他卯足了勁兒讀書考試上了京大管理系,身上的每一件名牌衣服他都很珍惜,每天晚上都會用溼布擦拭表面,直到變得乾乾淨淨時纔會珍重地摺疊整齊收在衣櫃裡,姑父送他的那塊瑞士手錶,平常他根本不捨得戴,戴起來時連手臂的動作都不會放開太大,就害怕一不小心會磕着碰着,這一切,無非就是想讓旁人在看向他眼中帶上令他愜意的“仰視”。

他不敢想象這種“仰視”破滅以後他會面臨着什麼生活。徐家是大戶人家,家人從小到大的提點讓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尊貴的,和普通人不一樣的。他也想要過着那些和普通人涇渭分明的生活,出行豪車接送,家有豪宅花園,動輒一擲千金。可這些,徐家都給不了他。

只有在校園裡才能實現的虛榮,當夢快要破滅的那一刻,徐盛覺得自己的世界距離崩塌不遠了。

杜行止撞開門的時候,恰看到徐盛的外婆伸着老菜瓜似的手指着章澤鼻子唾罵的場面。

他眼睛登時就紅了,難掩的憤怒從內爆發出來,一時間低沉的氣壓讓屋內的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毫不留情地握住那根手指用力甩開,老太太被這股力氣帶地轉了兩圈,暈頭轉向地伏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起來:“打老人了啊!!!”

然而屋內卻再沒有人再爲她出頭一句。

林城在桌後看到來人說什麼也坐不住了,整個管理學院中不認識杜行止的簡直少之又少,他做夢也沒想到章澤口中的那個表哥居然會是杜行止。

杜行止能在京大和河北無視學業說動身就動身,這種能耐可不是尋常人能有的。這是校長親自開的口,背後隱約有北京張老常委的背景,這樣的人在學校中是不缺朋友的,哪怕只是單方面的示好,也有無數人前赴後繼地試圖用熱臉來貼杜行止的冷屁股。林城就是管學生的,怎麼可能沒有聽說過杜行止的大名呢?醫學系的張萬飛跟他同出一脈,在自己的學校裡混的風生水起,杜行止只是低調罷了,卻無人真敢不將他當做一回事。

“欺負人欺負到我家人頭上了?”他冷笑一聲,眼神不善地掃過屋裡每一個人,落在徐盛臉上時頓了一頓,被他白的沒了血色的的臉弄地有點驚疑不定。

徐盛腳都快嚇軟了,咬人的狗不叫,他這輩子沒那麼真切地明白過這句話的意思!

他眼饞那個圈子,怎麼可能不對圈子裡的名人瞭解一二?甭說別的,和杜行止玩在一塊的那個曹鬱,那傲的多讓人羨慕,憑着冷臉和死性格也能在人才濟濟的學生會裡擁躉無數,更不論在那個小圈子裡也呈現鰲頭之勢的杜行止。對方的一個眼神讓他渾身的血液都僵了下來,他無數次幻想過自己被青眼有加邀入這類擠破頭也進不去的小圈子,可從未料到自己竟然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和對方相互認識的。

察覺到爺爺還想不知死活地挑釁撒潑,徐盛瞳孔一縮,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一把拽住他死死捂住他的嘴。

徐爺爺嗚嗚嗚嗚地掙扎着想要掙脫孫子的桎梏,徐盛卻白着臉對杜行止弓着腰小聲說:“這只是個誤會,家裡老人倚老賣老慣了,還請杜學長原諒……”

杜行止皺起眉,這人的態度讓他覺得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然而不待他再說話,皺起的眉頭已然把徐盛嚇地夠嗆。徐盛不敢再放肆,一掃之前的有恃無恐咄咄逼人,用眼神祈求着章澤:“阿澤,胡亂懷疑你確實是我的不對,但你也理解一下我丟了三萬多塊錢的東西有多着急,今天的事情我跟你道歉,行嗎?”

徐盛不記得自己這輩子有這樣低聲下氣地說過話,可現在低不低頭不是由他自己來選擇的,利弊權衡之下,臉面只能被暫時拋棄。他悔地腸子都青了,更是汗溼夾背手腳發軟,倘若他一早知道章澤背後有這樣的人脈,借了他天大的膽量他也不會拿章澤來開刀。

他爺爺被捂住嘴嗚嗚掙扎了兩聲,掰開徐盛的手後還想再說什麼,被徐盛狠狠拽了一把:“道歉啊!!!!”

孫子的脾氣他是知道的,徐盛這樣緊張的態度讓他不解起來,看着最後來到辦公室派頭十足的杜行止,他隱約明白到孫子這是欺負人挑錯了人選踢到鐵板了,頓時緊張起來。他想起自己剛纔朝章澤指桑罵槐說的那些話,冷汗立刻冒了滿額頭。在原地木訥地張了張嘴,他氣弱不少,小聲說了句:“沒那麼倒黴吧……”

徐盛那一直不說話只是壯聲勢的一羣親戚此刻也紛紛變了顏色,往外衝的架勢也收斂了起來,一個個乖順無比地站在徐盛身後,眼觀鼻鼻觀心。

徐盛道歉過後,期冀的眼神就釘死在了章澤的身上,章澤皺了皺眉頭,他心裡依然生氣,也明白對方會擺出這樣的態度絕不是因爲後悔對自己的栽贓嫁禍,只是知道了他們惹不起杜行止而已。看着上一刻還如此囂張的一羣人此刻噤若寒蟬,他丁點感動的想法也沒有生出。

見他不表態,徐盛額角的汗珠便長長滑落了下來。眼中閃過一絲怨懟。這樣丟人的一幕他這輩子都忘不掉,以後他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章澤了,對方現在還在裝腔拿喬,果真還是老天不公,有些人生來就與普通人不一樣,明明什麼優點都沒有,靠着家世卻也能一輩子衣食無憂。

但他這會兒是一點不滿都不敢表達出來的,緊握着自家爺爺的手隨着緊張的心情開始微微顫抖。徐爺爺暗暗瞥了孫子一眼,一咬牙心一橫,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是我這老不死的有眼不識泰山!!您二位大人有大量!!別跟我們這種升斗小民斤斤計較啊!!!!”

這一聲真是把他半輩子的尊嚴吼去了乾乾淨淨,徐老爺子臉臊地通紅,頭都不敢擡,心臟像被一雙巨手捏住,疼得他喘不過去。可他又能怎麼辦呢?徐盛是徐家的獨苗苗,三代單傳的命根子,丟人現眼的事情讓他這半條腿進了泥巴的老頭去幹就好,孫子還有大半的人生路,日後要擡着頭風風光光的走!

他跪下來的瞬間杜行止就拉着章澤跳開了,杜行止心中先是一驚,隨後涌上心頭的就是巨大的惱火。

這是一種另類的脅迫,以他們老人的身份來強迫章澤言不由衷地原諒他們。

他冷哼一聲,知道章澤恐怕會因爲這個下跪心軟,索性牽起章澤的手甩開辦公室的門大步跨了出去,邊離開邊強硬地對辦公桌後的林城說了一句:“報警。”

誰也沒料到他們會是這個反應,林城幾乎是下意識地在他說完後拿起電話播出了報警號碼,徐盛和他的爺爺都沒想到杜行止會如此不講情面,齊刷刷呆傻了。林城朝話筒對面的警員說完究竟後,徐老頭猛然爆發出一聲絕望的嚎啕,撲在桌上一把扯下了電話機朝着林城當頭砸去:“撤案!!!撤案!!!!!”

林城被砸懵了,心中隨即涌上濃濃的火氣:不作死就不會死,自己要幹虧心事,拿他來發泄算什麼?

原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念頭也被他壓了下去,這種刁鑽的人不給點教訓下次膽子肯定更大。這回是遇上了不好惹的人,下次呢?誰都有杜行止這樣的能力證明自己的青白嗎?

林城皺起眉躲過徐老頭的攻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裝衣領,義正言辭地說:“報警是爲了大家着想。校方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等到監控調出來以後校方會仔細調查清楚前因後果,抓到那個偷竊者後,不論是誰,校方都會勸退處理。”

他說完,眼中似有深意地瞥了徐盛一眼,見他果然是如遭雷擊的反應,頓時更肯定了心中的猜測,對徐盛的厭惡更多幾分。

林城對幾個看傻了的同事使了個眼色,大夥趁着短暫的安靜時間一齊躲出了辦公室。辦公室內的一羣人愣愣地站在原地,互相交換了幾個眼神後,徐老頭捂着臉蹲在地上崩潰大哭起來。

徐盛眼前一黑,倒退了好幾步倚進外婆的懷裡,張了張嘴,卻發不出絲毫聲音。

經過了昨晚的事情,章澤現在是真的不太好意思跟杜行止見面。

剛纔氣急了,他只想找個人給自己撐腰,姐姐是個應該被保護的女孩,這種糟心事他又不想被章母她們知道,除了杜行止外,他也想不出會有什麼人選更好了。可現在離開了糟心的校務室,杜行止的存在感一下子就增加了起來,尤其是他握着自己的那隻大掌,粗糙火燙,溫度透着皮膚好像要把章澤給烤乾似的。

走動間章澤彆扭地甩開了杜行止的手,皺着眉頭:“剛纔謝謝你了。”

杜行止回頭看他,一肚子的火氣頓時消散了不是,眼中閃過溫和的笑意:“不用這樣。我們是一家人。其實你在碰上難題的時候能想到來找我,我很高興。”

章澤低下頭,總覺得這話無論如何聽起來都有點不太對勁,想了想卻又覺得自己是因爲昨晚發生的事情太敏感了。

一想到昨晚,他耳朵又紅了起來,清冷的氣質頓時又消散不少:“昨晚的事情……”

杜行止面色一整,細細打量他的神色,發現他眼底深處有着顯而易見的抗拒,心中頓時苦笑:“我都說過了,很多好兄弟都會那樣‘互相幫助’一下,別人來弄不是比自己弄舒服很多嗎?”

章澤猶豫着點了點頭,杜行止的手和自己的手,搞起來確實是有很大的區別。他之前在有念頭的時候也求助過五指姑娘,爽是挺爽的,可跟昨晚一比那就絕對沒法看了。而且現在細想,除了昨天親他的行爲有些突兀外,杜行止跟他全程也只是在用手互相撫慰罷了,壓根兒沒有他在網上查到的那些流程出現。

章澤又有些尷尬,總覺得自己現在的彆扭是心虛在作祟。眼中有佛心中便有佛,他先是做了主角是杜行止的春夢,後又發現自己可能是個同性戀,便看天下的男人都成了同性戀了。其實同性戀哪裡有那麼多?他從小到大加上上輩子多活的那些年月,也從沒有碰上一個同性戀過,開放的二十一世紀都是如此,現在這個年代就更是了。杜行止平常行爲舉止也沒有什麼怪異的地方,和那些玩得好的朋友相處也很尋常,根本就沒有在談戀愛的曖昧架勢嘛。

懷疑一個異性戀對自己有意思,章澤不禁想要自嘲自己實在也太自戀了一點。

想清楚後,他撓了撓腦袋,仰頭對杜行止露出一個笑容來。

“我就是第一次那個……有點不習慣而已。昨天不告而別,對不起了。”

杜行止一眼看出他強自鎮定下的沮喪,心中又憐又惜,只覺得這個自己捧在心尖尖上的人傻地讓人挪不開眼。可擔心被看出端倪來,杜行止也不敢露出太過火的神色,只是勉強柔和地笑了笑,伸手握住剛纔章澤甩開他的那隻手。

章澤渾身一顫,渾身的知覺好像都被那隻手給吸走了。可他偏偏覺得異性戀一定不會有自己這樣齷齪的念頭,又擔心反應太大被杜行止看出自己是個異類,心中雖然百般彆扭,卻愣是不敢再生出甩開杜行止的念頭。

杜行止牽着他走出幾步,回頭掃了校務室一眼,原本柔和的眼神瞬間被染上陰鷙。

徐盛是吧……這筆賬,他記下了。

兩個人走地都快沒影,曹鬱幾個躲在牆角的纔回過神來。曹鬱常年掛在臉上的不爽早已經不知道飛哪了,其他幾個小年輕也好不到哪去,用見鬼的眼神盯着走廊的那一頭,曹鬱結結巴巴地問:“我……我沒看清楚?”

“我覺得是看的太清楚了。”胡雪建一臉的牙疼,“哎喲,菩薩怎麼不摳去老子的狗眼,閃瞎了。”

曹鬱心有慼慼焉地點頭;“……閃瞎了。”

那個人是杜行止?跟平常的形象差別也太大了一點!笑的跟個傻帽似的,放平常根本讓人想都不敢想啊!

接下去的一段時間,徐盛過的異常揪心。

其實宿舍樓下的十字路口是沒有監控設備的,北京雖然富裕,在這年代卻也不會在這種車流量只是平平的路口按上監控系統。不過有杜行止出手,愣是挖出了校外一處恰好對上了宿舍樓的監控,跟監控所屬的單位交涉後得到了內容,裡面便顯示了失竊當天的下午兩點二十分左右,徐盛回過一趟宿舍樓。這便與他信誓旦旦堅稱的不在場證明有了出入,更加上他出來是鬼鬼祟祟捂着自己變鼓的腰腹,這年頭的筆記本電腦又厚又重,腰腹處的形狀依稀可以分辨一二,那從衣服中無意垂落下來的綁住電腦的鐵鏈卻成了不折不扣的證據。

真相大白後便開始處理,勸退只是一個嚇唬人的威脅罷了,章澤也沒想把人逼上絕路,但有杜行止在上面施壓,是絕對不可能叫幹出這種事情的徐盛再全身而退的。校務處便安排了徐盛在某次班會上當衆跟章澤道了歉,然後校內通報批評了一番,在檔案記下一筆,也算是相當嚴重的處罰。

得知不必被勸退,心如死灰的徐盛這才活了過來,雖然讓他當衆承認自己的行徑也無異於要了他半條命,但家裡的老人們以死相逼,他只能照着校務室的處罰一一照做。

高富帥的無疑假面被戳破了,那天在教務處裡他爺爺跪在地上的模樣也被辦公室外的學生偶然看見了,吧不知道是誰傳了出去,加上通報批評的內容,學院內到處都在傳聞徐盛偷竊被抓,徐家人到校務室跪地磕頭懇求校方不要追究。徐盛也算出了把名,只可惜是個臭名。

旁人投在他身上的目光簡直叫他如坐鍼氈,尤其是他暗戀的女神肖苗苗也是深信謠言者的其中之一,這對徐盛的打擊比任何事情都大。

他最在意旁人怎麼看他,恨不得所有人都將他當做貨真價實的高富帥富二代,夢想着有一天自己能像小說裡寫的那樣開一輛囂張的敞篷跑車到街頭轟鳴,或者懷抱天使面孔魔鬼身材的大美女迎着微風聽着最流行的搖滾樂奔馳在一望無垠的草原上。旁人羨灩的目光是比任何獎勵都更有價值的寶藏。

以往的他在學校中動輒出手大方,家裡每個月給他兩千塊的生活費,有時還常常用不到月底。買水能喝可樂就不要礦泉水,出門能吃肯德基就絕不碰快餐,爲了買一件有着大logo的名牌衫可以一個月蹭別人的飯,這樣的他,在驟然失去虛假的光環籠罩後,總有種自己正在裸奔的不踏實感。

下課時間一到,他收拾好書冊,低着頭躲在角落,等人差不多走光了再小心從教室中出來。

沿路總有人兩兩一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那些以往在他出錢請客的時候熱情親密的校友此時全瞧不出曾經跟他稱兄道弟過。他總覺得有無數如芒在背的目光刺在身上。暗暗握緊了手,他咬住牙關快步穿過了這道每次走過都無異於酷刑折磨的走廊。

回到寢室的時候,門縫微敞開着,他知道里面的人都已經到了,一時間腳步躊躇起來,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就這樣進去。

屋裡有清淺的音樂聲,唱歌的是個當紅女明星,放在從前他一定會見縫插針地加入進去,以各種刁鑽的言辭將自己的品味烘托地與衆不同,可現在他卻不敢這樣了,陳元已經諷刺了他好些回,再囂張徐盛也記下了教訓。

儘量以不引人注意的姿態進入寢室,裡面是和外頭截然不同的輕鬆氣氛,室內除了他的另三張桌子上都安裝了臺式電腦,三個舍友正並排坐着打論文,見他進來也沒有多分一個眼神,低頭自顧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從那件事發生以後,三個人便將他當做了透明人,輕易不和他說一句話發生任何互動,徐盛一開始覺得難堪,但等到在寢室外受到了比排擠更加恐怖的嘲諷後,逐漸便將這種無視當做了恩賜。

擔心的冷言冷語沒有出現,哪怕是另一個當事人的章澤,他也只是回頭瞥了徐盛一眼便沒再注意。徐盛被他的一個眼神嚇得站在原地,等到對方回過頭後鬆了口氣,抿住了嘴脣。

他心中有着難堪,卻更多是慶幸。假如不是這次的事情,他絕對不知道自己竟然在校內樹敵如此良多。只不過一條小小的導火索,多少人就迫不及待地來意圖推倒他這堵牆,痛打落水狗還不滿足,更意圖令他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才高興。徐盛一開始是驚疑的,有那麼一段時間,還認定了是章澤動用手上的人脈想要將他從京大趕出去。可是時間越久他就越明白到自己原先的猜測像個笑話,章澤從未將他放在眼裡過。哪怕是回想起那場兩個人最後的交鋒,在章澤眼中,更多的也只是個跳樑小醜的吠叫吧?

徐盛自嘲着嘆息。卻也隱約觸摸到以往遮蔽在眼前的那陣濃濃霧氣,撥開這股霧氣,後面的風景觸手可及。

他明白到自己錯在了什麼地方,在客觀角度上懂得了從前的自己個性有多麼令人生厭,也逐漸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還沒有完全理解爲人處世的練達前這種磨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能讓他可以不在走出社會後吃盡苦頭才迎來蛻變,也能讓他更深地明白到自己已經長大了,和身邊的朋友們,再不是一包蝦條就能死心塌地的關係。

從這一點上,他是感激章澤的。也正是因此,寢室裡的所有人中,他唯獨對章澤最小心恭敬。而現在他的客氣已經絕不是出於忌憚背景這一點上了,有以往的矛盾做鋪墊,他明白自己哪怕是一心一意做一條狗章澤也未必會不計前嫌地接納他。這種客氣是他在摸索到了人情世故後的一種本能應對,對章澤,他有愧疚有羞恥,以往的妒忌怨恨卻一天比一天更少了。

平心而論,如果他與章澤對調一個位置,有足夠的強權撐腰,此刻的他一定不會過得像今天這樣舒適。排擠和冷遇只是一種連鎖效應,和章澤的關係卻是不大的。

小心地將自己遮蔽在牀簾後面,徐盛從牀簾的縫隙中小心望了出去,目光落在下方的章澤身上。丟下了根深蒂固的成見,再看章澤,出挑的外貌和清冷恬淡的氣質確實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這個事實也讓徐盛更加沮喪,現在纔有了想跟章澤做朋友的念頭,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朝外大街的店鋪在辦下手續後就開始裝修了。裝修風格章澤依然按照淮興的店面來,只是從細節處做了些許改動,那種透明玻璃的櫥窗在北京也是少見的,商鋪竣工以前,很多周圍的裝潢隊伍都來湊熱鬧取經,看了之後再搭把手,反倒叫店鋪的裝修進度比起同期商鋪更快一些。

杜氏生煎開到北京來,商機更大競爭也會更大。老北京臨着天津,兩個地方美食互相交流,市場的門檻絕對比淮興要高得多,至少北方人總是吃包子的,煎包在北京也偶爾能看到攤位,如果不是看在食品永遠不會被市場淘汰的份兒上,章澤還是更願意去經營北京如今前景很好的女裝。

裝修的錢章澤是跟章母借的,北京的材料比淮興便宜,人工卻貴。一場裝修連帶廚房的設備總共花去章澤十萬有餘,最精良的排煙排污系統也親自監工做到盡善盡美,章澤將包子鋪當做一輩子的事業在經營,這種死心眼想要幹好一件事情,那就沒有做不到的。

距離店鋪開張還有那麼一段時間,章澤也成功耗到了寒假,他打算回一趟淮興,跟趙明明商談一下是否將他接到北京來坐鎮一段時間。畢竟過了那麼久,淮興肯定已經被帶出一批出師的徒弟了,而北京目前沒有他信得過的人,假如值得自己相信的話,他想日後提拔這羣跟隨自己最久的老人來負責各自擅長的區域。

不止他一個要回淮興的人,杜行止有一批舊發小要固定交流感情,章母也打算在離開家那麼久帶着兒女回孃家探望一下年邁的父母,張素倒是沒那麼麻煩,恰好留在北京坐鎮公司,等到杜行止和發小們聯絡好感情後,一起回張家老宅過年。

幸福果真都是要爭取到的,以往的新年一家人多是默默坐在一塊聊天吃飯,頂多準備一頓年夜飯,其餘什麼事情都不用操心。可現在,還未到年末張素和章母就開始張羅着送禮事宜,杜行止也好長一段時呆在河北沒回北京,據說徘徊在各種飯局中無法脫身,讓章澤既是咂舌又是同情。

兩個人的關係如今已經趨於平穩,章澤對杜行止所說的“兄弟互助”已經逐漸深信不疑,加上從那次以後杜行止再沒做出過矩矱的舉止,逐漸的,章澤也不再太執着那一晚上的發生的意外,兩個人的關係總體來說比起從前緩和了很多,有點趨於恢復上輩子的狀態了。杜行止關心章澤,章澤也領他的情,加上現在兩個人的地位基本相等,章澤也不像上輩子那樣總生出自卑,雖然相比下來他還是冷淡了一些,但這種轉變已經讓貼了很久冷屁股的杜行止相當滿足了。

離校的當天,章澤收拾了筆記和幾件隨身衣物放在皮箱裡,和陳元華茂松告別。

這兩個人從上次寢室的盜竊事件後基本就沒再跟徐盛說過話,那天在校務處發生的很多事情他們也並不清楚,章澤和杜行止的關係到目前爲止還是個秘密,他們充其量得知了章澤的家境也挺不錯,更不像徐盛那樣大驚小怪。也是,這個年頭本就寒門難出貴子,除非天生就是天才,否則能把孩子培養進京大管理學院的人家,手頭都不會緊到哪去。

華茂松有些惋惜:“溫州冬天可舒服了,你要是願意去我家,我肯定好好招待你。我那幾個堂哥都說好了這週末去澳門賭錢,你要是跟我去,辦張通行證就能趕上了。”

陳元撇了撇嘴:“你就淨知道不教好,帶人去賭錢?”他說着拍了下章澤的肩膀,“千萬別去,這是把你往火坑裡推呢。”

章澤咧開嘴笑了起來,華茂松摸了摸後腦勺,臉上帶着薄紅。陳元嘴挺損,但心是好的,三觀又正的離譜,對賭博和亂搞男女關係看的特別重,華茂松原本在臥談會的時候說過要在在校期間交上十個八個女朋友過把癮的,那之後被陳元連勝諷刺了十多天,於是到現在也沒敢揹着溫州的女朋友在外頭幹出點什麼事來。

大家都明白陳元有這種偏執肯定是跟一些經歷有關,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既然做了朋友,大家也都儘量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包容着對方。

這兩人有車子來接提前走了,和杜行止約好的時間還沒到,章澤便一個人在寢室裡坐着等待杜行止來。

一直沒露面的徐盛忽然推開門進來,看到章澤的時候他腳步頓了一下,眼神在章澤臉上流連一圈,他表情有些奇怪,像是躊躇又有些隱忍。

章澤回頭掃了一眼地上,行李都被拿光了,徐盛一早是最先走的,他回來幹什麼?

結果徐盛竟然徑直走到了他的面前,在章澤不明所以的時候從肩上的揹包裡拿出了一個盒子,大約有成年人的手掌那麼大,包着黑色的禮品紙,繫了一根血紅色的綢帶。

他維持着酷酷的態度,緊抿着嘴,視線漂移不定,單手把那個盒子遞到了章澤的面前。

章澤愣了一下,下意識伸手接過。

他好像鬆了口氣,緊抿着的脣角微微一動,沒等章澤問出這是什麼東西就轉過身快步離開了。

因爲這段時間徐盛的存在感都很弱,章澤幾秒鐘之後才意識到徐盛給了他一個禮物,第一反應就是戒備地豎起汗毛,猜測他背後有什麼意圖。

但已經接到手裡的東西,後悔也來不及了,他猶豫了片刻,撕開綢帶和包裝紙後把盒子放在桌上,站的遠遠的,用一柄長尺將盒子挑開。

意外的是,最上方居然是一封白色的信封。

章澤拿出信封,下方的海綿和絨布上躺了一隻手機,細看後他想起這是徐盛以前用着的那一支。信封裡只有三個字:“對不起。”

杜行止來接人的時候,看到章澤臉上帶笑,不由好奇:“遇上什麼好事情了?”章澤鮮少有如此開心的時候。

章澤笑而不語。

趕了最早班的飛機,到淮興的時間已經接近中午,出機場的時候章澤很意外,來接機的居然是陸路。

一段時間不見,陸路比從前還騷包了。他剃了一個短短的雞冠頭,燙了騷包的紅色,寬寬大大的皮夾克配了一堆叮鈴哐啷的鐵鏈子,牛仔褲也是鬆鬆垮垮的,還戴着單邊的耳釘,看起來不像好人。章母看到他時眼睛直了一下,雖然從開始創建品牌以來她也在逐漸融入這個時尚圈,可身邊出現陸路這樣的人還是不影響她詫異的。

陸路對章澤依然熱情,但也沒有從前那麼熱情了,笑着給了個擁抱,並不多留戀,更多是跟杜行止敘舊和對章母客氣。

他送章澤他們回了老店,說起來除了老店的閣樓,一家人如今竟然在淮興並沒有可住的地方。靜岡村那邊才動工不久,他們選了排樓,交房更是遙遙無期的。其餘都是掛在章澤名下的店面,沒有可供居住的房子。

章母一邊看着孩子們朝閣樓提行李箱,一邊暗自心想,是不是該在淮興買個房子。畢竟這裡是一家人的根基,還有店在這,買個房子日後也方便居住。

老店是跟章母很談得來的一個老朋友在管理,這人叫李月,是個老文化人,收賬什麼的都不在話下。店裡之前因爲一家人要走招聘的工人也做做熟了手,看着一切都井井有條的模樣,章澤可算能放下一半的心。

大夥正在忙碌,門口停下了一輛麪包車,店裡原本在招呼老闆們的員工一看到車全都擁了過去,堵在車後頭開始幫忙卸貨。大袋的精麪粉、鹽糖醬醋調味料,箱子一個接一個被搬走了,才露出後頭搭手那個老闆的面目來。

在寒冬天裡滿頭大汗的男人隨手拿袖子揩了下額頭,臉上帶着笑容在和搬貨的員工說話,李月自櫃檯裡抽出一把錢來,一邊朝外走一邊扯着嗓子說:“老闆,今天送貨可遲了啊,優惠點吧,給我把零頭給剪了!”

男人憨憨地笑了兩聲,搓搓手:“對不住啊,順路帶了個朋友。今天零頭可有九塊呢,抹不了那麼多,給您少個四塊錢吧。”

李月這才滿意笑了。

屋內的章母盯着那男人不敢置信地看了好一會,才試探喊了一聲:“章才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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