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書記的身影再一次出現在首都國際機場的接機口。
這一回。柳書記不是一個人來的,身邊簇擁着好幾個幹部,均對柳書記執禮甚恭,望向柳俊的眼神裡,明顯帶着敬畏的神情。
其中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幹部,擡腕看了看手錶,低聲說道:“柳書記,要不先去那邊休息一會,丁書記的飛機,應該還要過幾分鐘纔會到的。”
柳俊微微一笑,說道:“站一站沒事,還可以鍛鍊身體。”
哪個幹部便喏喏連聲,不敢多言。
約莫過了十來分鐘,接機口終於出現了人流,走在最前面的幾人之中,一名六十歲左右的老者,穿着潔白的襯衣,黑色西裝褲,昂首闊步,向前走來,正是a省省委副書記。玉蘭市委書記丁玉舟。他的秘書牛前進拎着包,緊緊追隨在側。
柳俊便笑着迎上前去。
“丁書記好!”
見到柳俊,丁玉舟嚴肅的臉色露出一絲笑容,和柳俊握了握手,說道:“柳書記好!”
牛前進也緊着上前,與柳俊見禮。牛前進是丁玉舟一手培養起來的親信幹部,追隨丁玉舟多年,對丁玉舟感情至深。以前丁玉舟被柳俊多次頂得下不來臺,那種既憤懣又無奈的神情,令得牛前進記憶猶深,心裡可謂對柳衙內恨之入骨。後來局勢突變,靳秀實謀求連任失敗,中央相繼空降了邰惟清和瞿浩錦兩位黨政一把手過來,本土派慄慄危懼之餘,被迫與柳俊聯手。丁玉舟與柳俊之間,居然變成了同盟。這個戲法變的,讓牛前進這樣自認世事洞明的“機關老人”也有些暈頭漲腦,最後只能歸結於大人物的大智慧。
但是今天,柳俊能夠親自到機場來迎接丁玉舟,讓牛前進對柳俊的觀感,好了幾分。不管怎麼說,柳俊表示了對丁玉舟的足夠尊重。
隨即跟在柳俊身邊的中年幹部,也緊着上前和丁玉舟牛前進見禮。
丁玉舟淡然說道:“劉主任,辛苦你了!”
這名中年幹部,正是玉蘭市駐首都辦事處主任,聽丁書記如此說,一迭聲的謙遜起來。
一行人簇擁着丁玉舟和柳俊往外邊的車上走去。
柳俊與丁玉舟上的同一臺車。辦事處派過來的奔馳。丁玉舟此番赴京,爲的就是國家對鋼鐵項目的宏觀調控。來之前,與柳俊通了個氣。柳俊便親赴機場迎候。
丁玉舟是他曾經的上級,年歲又和柳晉才基本相當,當得起這個禮節。
“柳書記,情況很嚴重!”
甫一上車,丁玉舟便說道,絲毫也不拐彎抹角。
柳俊點了點頭。
自從國家發佈文件,對鋼鐵企業進行宏觀調控之後,柳俊便一直都在關注着玉蘭市偉峰鋼鐵有限公司的發展情況。雖說他不在玉蘭市甚至不在a省工作了,但是對玉蘭市,他有太多的牽掛。而且這個項目,當初就是從潛州“擠”到玉蘭去的。
丁玉舟說的情況很嚴重,一點不算誇張。
國家的宏觀調控,其實也分很多等級。有的是軟調控,從大的政策方面,稅收方面等着手,對要調控的項目進行軟性的調控,提醒各地政府和商人,這個事情,有點觸線了。需要注意控制。還有的,則是硬調控,直接針對某個領域的企業和現象,發佈文件,明文規定,何者當爲何者不當爲。
對鋼鐵企業的宏觀調控,實際上,經歷了軟調控和硬調控的雙重經過。在沒有發佈文件之前,國家部委實際上就已經停止了對大型鋼鐵項目的審批,以此提醒各地政府和生意人,這事搞不得。眼見效果不明顯,很多地方都是違規上馬,越鬧越厲害,這才迫不得已出了硬規定。
這個文件一出,對帶資建設單位和集資的單位以及個人的信心,是一個毀滅性的打擊!
“工程都停下來了嗎?”
柳俊問道。
丁玉舟點點頭,輕輕嘆息一聲,說道:“不停下來行嗎?誰還會往裡丟扔錢?”
事實上,已經開始有帶資建設的單位,在找玉蘭市政府的麻煩了。雖然說,帶資建設是自願的,帶資單位看中了這個項目的“輝煌前景”,才主動帶着錢過來搞建設。但這也和玉蘭市政府有關,若不是玉蘭市政府當初對這個項目大加宣傳,說如何如何的前景廣闊,人家也不會來啊!
如今宏觀調控了,要出大問題了,不找你玉蘭市政府找誰去?
“帶資建設的單位,不足懼!”
柳俊淡然說道。
丁玉舟表示認同。不管怎麼樣。帶資建設是你們自願的,沒有人強迫,如今國家宏觀調控,也不是玉蘭市能夠改變的,你們找玉蘭市政府要錢,沒有理由。而且一般來說,帶資建設的都是頗有實力的大企業,縱算偉峰鋼鐵這個項目完全垮掉,那些帶資建設的企業,也不至於被拖累到無法生存。因此他們會鬧,但會依循正常的途徑來鬧,不至釀成大規模的社會事件。
對於丁玉舟這個市委書記來說,玉蘭市的經濟發展,固然是他關心的,但他更關心的還是玉蘭市的社會安定。
“關鍵是集資的那塊……”
丁玉舟雙眉緊鎖,深有憂色。
柳俊問道:“集資的比例怎麼樣?”
丁玉舟瞥了柳俊一眼,這位柳衙內,看問題永遠是那麼尖銳,一下子就能看到最根本的所在,當下沉吟着說道:“單位集資的,有五十幾個億,個人集資的,也有十二個億。”
柳俊吃了一驚。沒想到集資的金額如此巨大。
“錢呢?都花完了?”
丁玉舟苦笑一下:“都花完了,原本這些工程項目,也已經接近竣工了,不出意外的話,年底要投產的。”
柳俊微微頷首。偉峰鋼鐵有限公司實際上已經接近於一個完整的工廠了,所有集資來的錢,全部花光也是理所當然。估計這時候,玉蘭市政府已經對偉峰鋼鐵採取了必要的財產保全措施。不過這不頂事,駱偉峰現在,鐵定已經是一個空殼子。
“個人集資十二個億……”
柳俊自言自語般重複了一遍。
這個集資纔是影響社會安定的根本。對於普通羣衆來說,幾萬塊就是個了不得的天文數字。十二個億。至少涉及到上萬個家庭。這些人一旦鬧起來,立時便會釀成鉅變。
聽柳俊“喃喃自語”,丁玉舟的心頓時沉了下去。與柳俊打交道也有六七年的時間了,丁玉舟到現在也還是不喜歡柳俊,然而這並不代表着他對柳俊的能力有懷疑。事實上,在丁玉舟內心深處很清楚,柳俊主政地方的能力,在自己之上。他此番前來京師,就是想要挽救玉蘭市面臨的危局。
丁玉舟身居高位多年,不說故交舊部遍天下,京城之內,交情極好的朋友也有好幾個,在體制內的身份地位都不低。但丁玉舟誰也沒通知,就通知了柳俊。實際上,一看到那個宏觀調控的文件,丁玉舟知道要壞事,第一個想起來的也是柳俊。
他來京師,明面上是向國家部委爭取讓偉峰鋼鐵有限公司這個項目存活下去,私下裡卻是來向柳俊問計的。能不能挽救偉峰鋼鐵,挽救玉蘭市,丁玉舟心中沒底,想要聽聽柳俊的意見。
而現在,柳俊似乎已經在考慮怎麼償還羣衆集資的十二個億了。
也就是說,柳俊對於讓偉峰鋼鐵生存下去,沒有信心。
柳俊自己的能耐不用提了,關鍵他老子是主管經濟建設的副總理,柳俊對這次宏觀調控的內幕,一定了解得比大多數人都深入。
柳俊不看好偉峰鋼鐵的前景,這事就真的玄了。一旦偉峰鋼鐵被宣判“死刑”,玉蘭市的“浩劫”就不可避免,由此引發的官場震動,也是無法想象的,不知會有多少烏紗帽落地。其中說不定就會有丁玉舟和汪國釗的烏紗帽。畢竟他們兩個是玉蘭市的黨政一把手,最應該爲此事承擔責任。
“柳書記,不能挽回了嗎?”
沉默稍頃,丁玉舟直截了當地問道。
柳俊雙眉緊蹙,輕輕搖了搖頭。也直言不諱地說道:“難度很大。這一回的調控,不止針對一個對象,全國各地都有。國家部委的領導,誰也不敢胡亂表態的……我認爲還是要多做一手準備。”
這話很是在理。
宏觀調控剛剛開始,誰敢表態?如果放過了偉峰鋼鐵,怎麼對別的地方交代?手心手背都是肉啊,不能厚此薄彼吧?
丁玉舟再次苦笑了一下。
多做一手準備,怎麼多做?
十二個億的集資,由政府退還給集資的市民?且不要說玉蘭市一時半會根本拿不出這筆錢,就算資金寬裕,也得有個說法。政府的錢是國家所有,要花出去,得有個名目,不是哪個領導說給誰就能給誰的。錢是偉峰鋼鐵集資去的,花完了,卻要玉蘭市政府還債,沒這個道理啊!
“丁書記,既來之則安之,事在人爲。你一路辛苦,先休息一下,吃個飯。吃完飯我們再商量。”
柳俊只得安慰丁玉舟。
丁玉舟默然點頭,心情十分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