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官園的貝勒府裡,後花園各處散落着石竹、胡枝子,墨色的枝葉碎翦映着窗格子,階前的幾簇秋海棠,花心或連或散,蓓蕾垂絲,含蒂似榴,一水兒透着秋景雅緻。只是書房中一聲高過一聲的怒斥傳出來,與這一爿寧謐的氣息極不協調。
“好一個不知道!爺養你們這羣廢物點心,就是給自己找不痛快的?!”胤祉今日是氣的狠了,也顧不得老師陳夢雷就在跟前,罵起奴才來不見半分爾雅,擡手一比劃,書案上一碟子雅爾貢梨,東一骨碌西一骨碌地統統滾了當廳跪着的人面前。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是奴才一時糊塗不察,這才叫小人鑽了空子,求主子爺……”跪着的人是胤祉牧馬場的管事,知道這回斷沒有輕縱的理兒,哀哀慼戚地纔要說兩句求饒的話,一擡頭便撞上胤祉冒火的眼睛,這會子再不敢言語半句,就只剩下沒命磕頭的力氣了。
胤祉揹着手,在書房裡恨恨地來回踱着步子,突一個停步,滿眼的寒光,直直逼向那管事。陳夢雷坐在一旁看着也是心驚,這人又是佐領下的,三阿哥就是本主,生殺予奪須臾之間便可處置,生怕胤祉急怒之下就做出什麼來,忙咳了兩聲,起身勸道:“三爺,有一處還未明白,這個喇嘛是怎麼進來的?”
那管事一邊叩頭,一邊覺着脊樑上陣陣發陰,聽了陳夢雷這話,直如抓着一線生機,便也顧不得看胤祉是什麼顏色,戰戰兢兢地趕着回話道:“是……是大爺的侍衛色楞雅跟奴才這買好兒,他給了奴才四百兩銀子,想同主子這裡謀個前程。奴才原還疑來着,後聽他說是被大爺厭棄,調了差使叫趕去看院子,心裡頭憋屈才生出這念頭,還說他孃舅那裡跟奴才又同是鑲藍旗一個參領下的,知道主子在文字上邊兒,是頭一個得聖眷,不輸那位,這纔想着來尋奴才。奴才當時鬆了心,可也沒敢應承引見的事兒,只是同着一道吃了幾頓酒。夏天牧場裡頭,牲口跟奴才得病都的多,一次嘴欠就給色楞雅說了,過了沒多少時候兒,他就薦了個叫巴漢格隆的喇嘛來,說是懂治病的,巴漢格隆還往馬場裡進獻了兩匹好馬,奴才瞧着都是六歲口的壯膘,一個是烏梁海地方的棗騮馬,一個還是銀鬃的,極是難得,就做主讓那喇嘛留下看治了,原想辦得了再跟主子回,哪成想……。”那管事說完,立馬兒就利落地給了自己幾個耳光,也不敢看胤祉,只哭喪着臉顫聲兒求道:“奴才一萬個該死,給主子招了禍事,可奴才要知道這是他們給主子設的套兒,打死奴才也不敢收啊……。”
胤祉越聽越是難耐,擡起一腳,便將身邊跪着蜷成一團的管事踹翻個個兒,回身朝着陳夢雷道:“要不是今兒,爺還真不知道,給下頭這麼些奴才欺瞞的這叫一好兒,不拿這奴才作法誡一誡,趕明兒,爺真是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看陳夢雷神情有些異樣,胤祉跟着緩了緩面色,“處置這奴才,污了先生的清聽。”
那管事肩上捱了胤祉一腳,仰面就能瞧見額間青腫一片,聽得‘作法’一句,哪裡還容得自己怠慢,麻溜兒地爬起來又跪好了,只是不住磕頭,堪堪一副可憐相。陳夢雷是漢人大儒,雖曉得旗下的規矩,但真要如這遭親見了,也是心裡起硌,忍不住開口道:“三爺處置家下人自無不可,只是眼下還有急務,就先不爲這個着怒傷身了吧?”
“我知道先生仁善,可我哪裡就是爲着泄憤了?這等妄爲的奴才若不打殺了,備不住將來任是個陰損齷齪的小人,就能往我這插上一槓子,經了這一回,自家籬笆還敢不扎牢一些兒麼。”胤祉雖平了平心氣,令那管事出去跪了院兒裡等候發落,言間仍猶自忿忿。
陳夢雷望向門外,目光落在窗紗素淨的葉影子上,徐徐道:“我卻不是爲了他。八阿哥既是使人透給這話,可見早就知曉,何況三爺那時又不在京裡,有心人早有謀算也是便宜的很。只一樣,運籌了這麼久,現如今乍翻出來讓您知道,無非是想三爺率先出頭,與人借力而已。預備做何打算?”
胤祉失笑一番,反問道:“爺還能打算到的什麼地步?這天大的事兒,我敢不說麼,使個喇嘛在我這裡魘咒太子,若是隱匿不報,一旦爲人所舉,那便渾身是口也辯白不清了。可我這一上皇阿瑪那兒說去,難保他老人家不要疑我與大阿哥同謀。這兩位,端的是好手段……”胤祉“啪”地一拍書案,“嗬,我倒是沒瞧出來,老八的心計,練就的夠爐火純青的啊,生生叫我做了他的馬前卒子,趁了他排擠老大的願,可我明知是他給我安的套兒,愣還得去鑽,真真兒的啞巴吃黃連!”
陳夢雷靜靜看了,只一擺手:“三爺慮的極是,但也不忙,可着人先看住牧場那幾人,看看情形再做計較。禍福相倚,危勢相依,三爺可想及這一層麼?皇上面前怎麼奏,魘鎮太子,究竟是大阿哥做下的爲三爺所察,還是八阿哥‘不經意’告訴您的?如今大阿哥已然被執,眼下皇上對八又……,朝局竟是一派亂象,一招不慎,怕是會生生攪了這大好之局。”
“先生謀的確也周詳,可那是後話了。如今皇阿瑪已有旨意,大阿哥圈禁,回頭再叫查出這事兒來,豈不弄巧成拙,胤禩那裡,亦是……”胤祉聽出陳夢雷話裡的層層意思,不由愕然,想及大阿哥因一句話招致的處境,不免心中一急。
陳夢雷看了胤祉片許,微嘆一聲,“其實,李光地那日在朝上所言,已是將皇上的脈把的極爲精準了,天家骨肉,‘毋傷天性之恩’哪!若非大阿哥太過了,皇上他……既出了一位,皇上必不願再見坐實了哪位阿哥謀逆之罪的,三爺大可寬心,便是八阿哥,估計也只是稍加拂拭……”許是李光地這個名字,掀開了當年的三藩舊事,陳夢雷聲也漸低。
“先生所言,受教了。”胤祉半悟,親遞過一盞碧螺春敬謝與他,細細思量着這話,方纔起身。負手慢慢踱了窗前,不意正望見園子東南角上那株梧桐,時近冬日,葉已盡落,更顯得枝椏凌兀參天,胤祉心裡,不由得生出無限惴惴與寄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