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入夜時分,一輪明月懸於半空,陰着疏密交錯幽暗重疊的樹影,四下間或傳來幾聲鴉鳴。潭柘寺外,兩騎護衛着一乘青布小轎停在了山門之外。一名騎士叩響了側門,很快,側門開了,幾名僧衆將轎內之人與騎士迎了進去。
片刻之後,望着出現在房內滿臉倦色的胤祥,正坐於蒲團之上默默誦經的胤禛訝異之餘,終還是有一絲淡淡的笑意浮在了面上。“前幾日下了雨,路上不好走,你腿腳又不便宜,無論坐車坐轎,怕是一路上都舒坦不了。坐下再說話。”胤禛指了指身旁道。胤祥先是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滿飲了,口乾舌燥方纔解了些,卻是不坐,像是有些負氣一般道:“小弟若有什麼難處,四哥總是立時便幫着開解。小弟雖說現在不得皇父待見,腿上又不逮力,是個半廢的人,擔不得朝廷差事,有些事難免知道的晚些,可這光景上,小弟難道就什麼都爲四哥做不成麼?”胤禛知他腹內有怨,立身起了,將他按着坐了,這才苦笑道:“我是何等樣人,祥弟不知道麼?前幾日就是因爲本心亂了,方纔來這潭柘寺內修行幾天。原就備着回城之後立時去尋祥弟,不想你就來了。”看着胤祥多少還有些置氣的樣子,胤禛陪笑道:“好好好,四哥給你陪不是還不成?”胤祥原就沒什麼,方纔一股腦又都宣泄了去,此時憋了許久的笑意一下綻放出來,道:“得,小弟可當不起四哥賠情。”
兄弟兩人促膝坐了,稍說了幾句閒話,胤祥面上逐漸轉了凝重,道:“會飲一案,四哥怎麼看?”胤禛緩緩搖了搖頭,道:“朝會之中,頃刻之間,便行拘押兩個尚書,五個都統。皇阿瑪…,怕是疑二哥疑得深了。
胤祥也有些沉重,稍一沉默,方道:“前些日子,皇阿瑪先是以託合齊年老多病爲由,解職而讓隆科多任這九門提督,難道…?”胤禛苦笑,道:“怕也是遂了這個想頭,保了一個萬全罷了。”頓了一下,又道:“此番用了兩年前安郡王喪期會飲的事,先是由景熙首告,牽出託合齊、耿額、齊世武,還有鄂繕、都圖、悟齊一衆都統。憑信的,只不過是個包衣的說辭。”聽到此處,胤祥面上浮出譏諷之色,道:“景熙自打降了國公,一心便盯着自家侄子的安郡王爵,眼下這一出,真不知是給自家阿哥侄兒叫屈,還是存了別樣心思。”
想着那日暢春園箭廳景熙的義正言辭,說到痛處更是聲淚俱下,以及康熙讓那名叫張伯良的包衣由着衆臣之間挨個指認參與會飲之人的情形,胤禛亦是輕輕嘆息了一聲:“若是皇父與太子之間並無…這事原也不至於此。景熙眼下是瞅準了時候奏這一本,面上挑了這一條居喪會飲的錯兒。”見胤禛沉思不語,胤祥面上又現出那般嘲弄之色,道:“左右是你我二人的私話,四哥怎麼也掖了一半不說?是呵,他一起子八旗都統副都統,掌着京畿幾萬兵馬,連帶一個兵部尚書,還有齊世武,時常一道飲宴,左右又都和索額圖之前有些瓜葛。皇阿瑪會如何想?景熙這一本,是轉了個彎子把二哥架在火上烤!”許是覺得自己激憤了些,悶了一陣,才道:“四哥,弟弟閒居,興許朝內的事聽得不多,閒話傳到耳朵裡的卻不少。近日裡,有傳言說二哥日日吃酒,酒醉之後常有不敬之言…。”“唔?”胤禛聞言也是蹙了眉頭。胤祥冷冷一笑,道:“聽着像是二哥不滿做了幾十年的儲君,巴望着皇父能將大位儘速傳了他去。”“這…”胤禛眉頭皺得更深。
胤祥與胤禛相視一眼,胤祥的面色早已陰沉,道:“前番還沒想到這一篇。八哥真會借他外家之力,打得一張好算盤!想這些風言風語也和八哥脫不得干係。可這些事,難不成皇阿瑪就看不透徹,由着那起子小人攀污,拿着這事做筏子折騰二哥?”胤禛頷首,語氣更添了些沉重,道:“皇阿瑪聖明燭照,老八和景熙一干人的盤算,只怕看得比我們更清。如此發作,怕是皇阿瑪早有這念頭,否則,這一回必然不會行此雷霆手段。”看胤祥嘆了一口氣,胤禛知他心內鬱郁,斟酌着勸道:“暫且稍安勿躁。眼下只怕大變將至,你我都須謹言慎行纔是。”胤祥靜靜望着胤禛,好一陣,才道:“四哥便是爲了這個心亂了,因而躲來這裡修禪?”胤禛被這一句弄得登時有些拉不下臉,屋內兩人面對面無語枯坐着,只聽得燈芯微微嗶啵做響。沉寂了小一刻,胤禛道:“你道我求的是什麼?四十七年那一回,人人都是輸家,太子被廢,大哥遭圈,八弟被斥,你更是受了池魚之殃。”看着胤祥下意識地撫着膝上舊傷,胤禛又道:“如今每每想起你的境遇,我都心痛不已。旁的人不知道你的性子,難道我還不清楚?你與皇阿瑪之間,哪有解不開的心結,不就是置得那口氣?”講得激動,立身而起,在房內兜了幾轉,又道:“如今這場風波,又見端倪,且比當初只大不小。上一遭皇阿瑪疑你之心還未盡去,若你再沾上丁點干係,萬一…,你還讓不讓你四哥這一輩子安生了?”這一番說辭倒也有七分是真,只胤禛隱了自己因和文覺談禪隱約露出的那一點盼頭而已。見胤祥被說得臉上露出幾分訕訕之色,胤禛放緩了緩語氣,道:“你且瞧着,眼下此案發了刑部,若是皇阿瑪還有心再包容太子一二,議得便只居喪不謹的罪過,於着旗下官員至多罰俸降級,必定只是這點子處分。若是再有別款罪狀,怕這幾人就都絕了生路,太子這邊,誒…。”見胤禛住了話頭,胤祥忽覺身上一陣寒意,緊了緊身上的夾袍,看着一旁的炭盆,幽幽道:“這天冷得真邪行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