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康熙四十七年的一日午後,胤禛、胤祥兩個正在臨池的水榭裡,賞着滿池的菡萏綻蓮盛放。
“哎,我說四哥,你這一池子荷花還真是不錯,什麼時候叫我府上的奴才上你這兒,跟高無庸討教討教?”
“高無庸那夯貨有這能耐?你只管叫人去尋他,我倒要看他怎麼跟你府上人去吹牛。綠荷消夏,那是造園子的規矩,這些都有名家定下的形制,你看這,衆簇舉一,芳華驟顯卻不突兀。這植蓮也講究個勢,哪是混種了水裡就能見着好的……?”
胤祥見胤禛如此說,笑着搖了搖頭,自顧斜倚着欄柱朝下撒着魚食,偶一擡頭道:“我也就這麼一說,真要賞園景兒,三哥,八哥,九哥的園子看着是富貴,那些什麼太湖石,不老鬆,三步一亭,五步一廊的,可真不如上四哥你這兒,樂得清淨安閒,是吧?
半晌,卻不見胤禛答言,胤祥詫異着擡頭一看,只見胤禛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扶欄,靜觀蓮池默然不語,不由喚了聲:“四哥?”“皇伯父在日,你倒是還能再得個去處。”胤禛問言,也不轉身,只依舊凝神在池中央那株白色高蓮上,淡淡應道。
自裕親王福全薨逝之後,胤禛便時常如此,於今五年下來,稍好些,只方纔那話又引動了情愫。這會胤祥見他又陷進沉思之中,知他準是又牽動了念想,便收了先前頑色,陪着略微默了會,思緒一轉便岔了話題道:“四哥啊,你說你這池子裡頭,盡是種些白蓮,是不是也忒素了些?我見御花園裡頭幾色的都有,你既說有講究,怎不仿精緻了些?”被他惹的一笑,胤禛這才頗有些無奈,轉身回道:“宮裡頭那是紅、黃、青、紫各有所愛,我喜白蓮,府裡頭的人自都隨我,再說一色也純淨些,沒的就招來你這句評斷,你怎知道……”
話還未完,便見高無庸急急穿廊過來,稟道:“四爺,太子爺來了。”與胤祥相視一眼,胤禛便獨自出了水榭。
房裡,長案上擺着一部新印製的《清文鑑》,這邊胤禛朝着太子深深一揖,笑道:“這《清文鑑》太子吩咐人送來即是,或是派人叫臣弟進宮去取,怎麼親自送來,倒叫臣弟不知如何謝恩了。”胤礽只笑笑,擡手免了胤禛的禮:“無妨,做哥哥的給弟弟送一趟書怎麼就不行了?”說着,朝上一拱手,“這套《清文鑑》是皇阿瑪親自審定爲序的,上諭賜在京諸王、皇子、大臣各一部,哥哥我這算也是承了聖命而來,公私兩便。”一通寒暄畢,胤禛讓了胤礽上座,又着人奉茶。舉杯淺呷的間隙,胤禛回味着那句‘公私兩便’,總覺今日這番小題大做的賜書之舉有異,再看太子神色似有些苦惱,遂笑道:“太子屈尊過府,乃臣弟的榮幸,總是要恭聆訓教的,無論公私,都是朝廷法度麼。”太子一聽,卻是連連擺手,神情倒像是更苦了些:“四弟不是拿這話來埋汰我?還談什麼訓教?今兒晨間就被皇阿瑪考問住了,至今還是頭緒全無,到現在我還腦仁子疼。再想不出轍兒來,只怕後晌皇阿瑪處無法交代。”
從太子狀似怨尤的敘述中看來,胤禛得知了太子這遭苦惱的因由。晨間在養心殿,張英遞牌子進來,稟奏康熙言內閣、翰林院盡十二年編撰之功,《平定朔漠方略》告成,進呈御覽。康熙大爲欣喜,興致上來,更傳了筆墨要爲此親寫序文。太子隨侍在側,亦是隨張英一道進賀的,後見序文中有“朕授鉞親王大臣,問罪聲討大師克捷,未即殄除”一句,便出言相諫,說是可將當中的‘未即殄除’改了以昭揚天威,可康熙卻以不實爲由訓斥了太子一通,鬧得最後太子在張英面前大失了面子。胤禛聽了,大約能猜到二人的心思:太子該是想借着福全失利這事做做大阿哥的文章,面上說給康熙的話是滴水不漏,底下,卻是想翻舊賬。而康熙這頭,他卻猜不準是不是康熙已然洞悉了太子的意圖。然而,雖不知究竟康熙是爲着什麼具細因由申斥的太子,但起碼,太子必是什麼地方觸着了康熙。
太子一通說完,端了茶盞就往脣邊送,胤禛見有些冷場,纔要接話,又聽太子繼而接道:“晌午,皇阿瑪又叫陪着一道用膳,席間顏色倒是沒晨時那般疾利,但又問起月前那事兒,我是再沒的說辭了,你說,怎生不令人犯愁?”
胤禛看着太子,這話胤礽說的有些不明不白,倒也不知該如何開解,含糊道:“依臣弟的想頭,皇阿瑪許是一時的不豫,太子不必太過吃心。”太子原就是一腦門官司,此刻便更是蹙了眉頭,道:“月前皇阿瑪就說心神不寧,原本我以爲約是阿瑪上了歲數,晚間睡得不踏實,故而有此一說。不想,這幾日,皇阿瑪更是在意此事,幾回喚了我去,直言最近定會出些大事,卻又沒個確實的說辭。”見胤禛聽得仔細,太子輕嘆了口氣,接着道:“你是知道的,我是太子,有輔政之責,可哪樁事我不得做得慎之又慎?生怕違逆了皇阿瑪的意思。可像這種無根無影的事兒,確叫我犯難。”許是覺得自己言辭稍有怨愆,便緩了一緩,輕咳一聲,道:“今晨見了刑部呈上的摺子,說是朱三太子被擒,我尋思着,皇阿瑪所慮當是合着此事。自前朝覆滅,朱三太子一直杳無蹤影,前明餘孽不總是打着他的名頭作亂?如今終於拿他歸案,總是樁大喜訊。可皇阿瑪跟前奏對,阿瑪才聽了幾句,雖先有幾分喜色,卻又說不是他心中所懸之念。”搖搖頭,終還是將那口怨氣泄出:“當真是天心莫測吶。”胤禛聽了也不言語,只淡笑着讓了茶。
太子撂下茶杯,鬱郁道:“老四,你倒是說說,如今河清海晏,還能出什麼事?”胤禛見太子直盯着自己,便道:“若是談佛,臣弟或許還能爲二哥稍解憂愁,皇阿瑪聖慮深遠,豈是臣弟所能探知?二哥還是寬了心,皇阿瑪許就是興一致起了一說而已,隔上三五天,便也就不再提了。”胤礽手指輕叩案上,道:“四弟,不怕你笑,二哥今兒說句實心的話,若是猜不透阿瑪所想,二哥我是沒一日能安睡。”“哦”胤禛仔細看着面前的太子,確是眼窩都凹進了一圈,不禁道:“二哥何故如此?”太子自失的一笑,道:“適才我說皇阿瑪天心難測,或許四弟還覺是我言語莽撞,可索相之事,難道不是明證?索額圖,一等公爵,內大臣,伴君幾十年,聖眷一時無二,下場又如何?一道旨意就索拿宗人府圈禁,多壯實的人,圈了不到半年,就死的不明不白!”聽太子提起索額圖,胤禛稍有一怔,稍看了左右,再無他人在,這才稍稍安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