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督撫之爭(四)

噶禮一席話,說的張鵬翮更蹙了眉頭,陳鵬年至淮安確有其事,正是他着人去傳來見的。張陳份屬房師門生之誼,張鵬翮歷來知曉陳鵬年同噶禮頗爲不合,蘇州知府任上就同噶禮屢生齟齬,只因此案中於準同陳鵬年信用近密,故而一來也是勸言,再又是審明詳細的想頭。只他本就同陳鵬年有私誼,此事做下來十分不合規矩,卻不想如何被噶禮偵知,他總不會信其說辭,知曉的如此巧合又如此確切,非耳目傳報不能如此。是以當下裡,張鵬翮極是尷尬慍惱,乾笑兩聲掩飾着,這般情形,便是說是與不是都不恰當的。

噶禮見張鵬翮此狀,面上絕見不出稱意的模樣來,膝上拊掌只做了無奈,轉對張伯行道,“孝先這裡,應沒有差遣於他罷?”又謂然長聲一嘆,“說來也不是什麼大事,我只是極不喜陳鵬年爲人,目無上憲,恣意妄爲,蘇省官員若都如此效仿,只怕皇上也要責我忝位總督,不能爲兩省率範。”

“並無此事。”張伯行聞說噶禮之言,此時心裡正橫着氣兒,登覺沒個替陳鵬年遮掩一二的必要,只座上一欠身,冷了調子,答的毫無遲疑。他雖與張陳二人各有情分際遇不同,又很覺貼心知意,彼此敬服,只實是在聽了噶禮所言的這事上頭,極惱這兩個,尤以陳鵬年爲甚。以他自覺同張陳的近密,多少也該先行知會一聲,如何能想到枉自‘一廂情願’了,二人私晤,將噶禮同他一齊的排了外邊,消息點滴不露,這是怎麼個意思?又視他張某人爲何等人?當日在孫楚樓,真正是白費了精神同他陳鵬年的一番推心致意、雅重相勸,他倒好,從頭到尾一個字兒沒提,究竟是防着他張伯行還是心思縝密?可他陳鵬年若真是個心思縝密的,又怎會如自己所聞,落下個半點人情不曉、世故不通的聲名?聽言陳鵬年謁見噶禮時,生掛着一副不屑之情,倨傲不行全禮,愣在這種不着調的事兒上與噶禮結下了樑子。現如今,陳鵬年也不過視他張伯行的一腔拳拳信用之情等同草芥罷!

常言道,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無怪他能招得先頭阿山、現時噶禮這般怨嫌。如今噶禮當着欽差又挑出這等下人顏面的事來,雖是延着旗下大員一貫的豪矜做派,可也未必不是對陳鵬年厭惡已極而使的絆子。張鵬翮這事做的實是糊塗,一念之間慮的差了不說,還被噶禮捉了現行兒。礙着張鵬翮往昔與自己的舉授之情,他自不好非議,然對陳鵬年,真是恨不能提溜了出來,叫他自個兒把這事仔細分辨分辨。也難爲了他陳鵬年,在蘇省官員裡頭竟真不白擔了這樣‘榆木疙瘩’、‘討嫌人物’的名頭。張伯行這一時半會的,心氣兒多少順不了,正冷眼旁觀着,倒是一旁的噶敏圖見勢不對,瞟了一眼張鵬翮手中的呈單,忙呵呵一笑,拉和着解起僵局來:“誒,總不急在這一時嘛,前任蘇撫經手的這些詳細回頭再看,屆時也須得張中丞這裡從旁協辦纔好。”

“下官隨候差遣,自當竭力。”見張伯行一拱手,噶敏圖看看這頭的張鵬翮,又看看那頭的噶禮,邊磕着手裡的白瓷茶盞沿兒,邊擡頭笑道,“這龍井好啊,只有在江南的地界兒上,才能嘗着點正宗味兒……一路而來,得見江南民生富裕,又兼河工奏績,水勢安瀾,正可謂二位相佐治理之功了。呵呵,再有今歲江浙蠲免錢糧八百萬兩,朝廷自明歲起,分三年免除天下地丁錢糧,最遲康熙五十二年,兩江百姓便不須完納了,皇上殊恩澤被,運青所奏亦是居功至偉啊。”

“我並沒有別的意思。”噶禮面上僅淡淡一笑,也不再堅持前態,回顧一眼張伯行,端起茶來,衝噶敏圖做了個‘請’的動作,方道,“運青總不愧是在此地任過浙撫、總督的人,通達省情,邸報我同孝先都見了,敬佩的緊。只是通省官員裡頭,卻未必人人都明白運青的苦心。總有一二個不明事理的,職在重任,卻將運青老成謀國之算,視作推卸戶部失悉下情的守成之見。”噶禮又轉作了無奈,指指腦袋,苦笑道,“這裡轉不靈光的,我等就是身爲上官,凡事措置起來也是頗爲不易,自有我等的難處。”

“哦?”

“誒,說道說道罷了,我又豈會真同這些人一般見識,運青不惱便好……”

噶敏圖顯然沒料及噶禮話鋒轉向,不明所以地又跟上問了一聲,“還有這等爲難事?”

“實在不值一聽的。”任是噶敏圖再問,噶禮就只是搖頭擺手,斷不肯再說了。正朝張伯行遞去探詢的目光,待聽得側旁一聲,卻是張鵬翮接了話茬道,“此事我是知曉的,原是立場不同,見識各異。陳鵬年所見,止在百姓身上,慮的是江淮百姓貢賦之重,地丁份額與應納錢糧不均,非除弊不能惠民,也太激切了些兒。”

張鵬翮雖是漢臣,卻是在朝中頗以風骨稱名譽外的。且不說宦海沉浮多年,就是所膺京職,也將個高正大氣的部堂之風修煉的純熟,哪裡能一再受噶禮擠兌,兩句將陳鵬年之名直言點了出來,倒是噶禮聞言,面色稍有一僵。撫了撫胸前朝珠,張鵬翮面上只一派的端然,唯是兩道眉棱透出些剛毅來:“皇上亦曾有聖諭,‘本朝自統一區宇以來,於今六十七八年矣。百姓俱享太平,生育日以繁庶,戶口雖增而土田並無所增,分一人之產共數家之用,其謀生焉能給足?孟子曰,無恆產者無恆心,不可不爲籌之也。朕意欲將康熙四十九年應徵錢糧,預配各省用度爲之抵算,至五十年,將天下應徵錢糧一概蠲免,如近省有支用之事,則以戶部庫銀給發應用。’這固然是皇上的浩蕩隆恩,可話雖如此,總不能於國情有礙。若是驟將康熙五十年天下地丁錢糧一概蠲免,止存額徵鹽課關稅六百萬兩,但所存之數絕不足用,又勢必另發帑銀以濟之,屆時若行加賦之議,則江淮各省首當其衝!若是斟酌而行,各地配搭蠲免,不使庫帑缺用之時再行增賦之舉,萬民方纔能俱沾實惠。不過作此想的,怕也未必就陳鵬年一人,只恐如此一來,各省各道上的奏銷,怕就不能渾水摸魚的打亂仗了。哦,江蘇若是通省持駁議,我自不敢隱了,當同皇上去奏聞此事。”

“誒,大人誤會了……”最後一句,說的毫不留情面,輪着身爲一省父母的張伯行也有些面上掛不住,瞅了一眼噶禮,忙站起來就要打圓場。

“聞絃音而知雅意,不妨事的。聞得近來蘇州府盜案猖獗,可能同我二人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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