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死!”影影綽綽地,聽着一聲沉怒才罷,又是砰的一下兒重響,打暖閣裡頭清楚傳了出來。胤礽候在階下,實叫這驚的不淺,纔來的,也沒見說裡頭髮作什麼人,這是怎麼着?他原是趕着來回事兒的,又沒個預料,心裡不由惴惴打卦兒着,迎頭見李德全出來,忙趕了兩步上去,探一眼內廂,急急低問道:“這是……?”
李德全陪着笑,執禮甚恭地衝太子跪了個千兒,只尷尬道,“請太子爺安,萬歲爺着您進去。”話音剛落,這頭一左一右已有兩個小太監掀了簾子開來,顧不上同李德全掰扯,胤礽一提袍服下襬,匆匆閃身進了內殿,遠瞧見炕中盤膝而坐的康熙,也不敢擡眼細看康熙黑了臉色,便急忙垂了首,趨着步子近前,在雕花門處打袖叩下身去:“兒臣請皇阿瑪萬安。”
“你就跪着回!”
“皇阿瑪垂訓……”雖很有些莫名,不知何處逆了聖意,可這斷然一句,霎時唬地胤礽心中凜慄起來,雙膝着地伏跪了,隨帶來的摺子也不及呈遞,就勢壓在了馬蹄袖下,顫顫回了一句,前頭那個“請”字幾聽不見。
“福陵盜案,你叫他們這麼辦?!”
“回皇阿瑪,是兒臣措置的。日前內務府奏福陵有賊人行盜一事,奉聖諭嚴查具奏,兒臣以爲陵寢所關重大,此等宵小殊屬悖逆,即令嵩祝拿了奉天府看守人等,嚴加拘執審問,至於福陵總管、翼長等缺,已着副都統、協領暫爲署理……”聽見康熙語氣稍減一絲冷厲,胤礽這才勉力穩住下心,沉穩儀態,叩了個頭回道。他如今再正儲位,只除卻在皇父面前冰行憚惕,在別個人前,自然便是得心應手、睥睨臣僕。細着想來,旁處都還好,真要說擔心着慮的,也只就是兩江噶禮一處了,儘管自忖這番算無遺策,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話,在他們皇兄弟身上是經老了的,目前瞧着是頗爲順遂,可也難保將來不出什麼妖蛾子。
胤礽回過了話,自覺並無什麼大的紕漏,又小心補了一句,“兒臣,兒臣處世淺薄,不當之處還請皇阿瑪教訓。”這才擡頭看了眼康熙,卻不及正見康熙鐵青着臉色,忙垂下目光,就聽及一陣冷斥:“你這是查審還是藉故株連?可着這世間還未曾見過此等盜賊的,爲偷一個金香爐,就立梯越城,砸斷明樓門鎖,生跑去太宗皇帝的陵寢裡作耗?你諭的好,不令從速諮訪,反將其等盡數捆拿,你要辦多少人?太宗陵寢還是愛新覺羅家的,失之於盜,又怎麼論!”
“皇阿瑪息怒,是兒臣操切,失當……”冷不防激出康熙這般火氣來,胤礽始料未及,深懼着康熙再說出罪及己身的話來,那便是他每每聆訓最難承受之處,忙叩了首請罪,冠帶頂在腦袋上霎時也生出千斤重來,低聲道了句:“兒臣前頭只是覺看守者瀆職失察,實昏聵……””
“你昏聵!”胤礽方出口的字兒就被康熙厲聲堵了回去,哪裡還敢再辯一二,就見康熙懸筆草草寫完三行硃批,幾近盛怒,就見“當”地一下,筆已擲了青釉蝙壽紋的筆洗中,往出濺飛一灘水來,累得康熙坐着的明黃坐褥上也滿是紅洇。“照你的意思,倘宮裡失盜,朕就先索拿了一衆太監宮女,再叫領侍衛內大臣們先署理着?爲着李德全是督領侍,就嚴加刑審,看問不問得出是什麼人砸了乾清宮門就竊個炭盆子去?”
李德全照規矩伺候在門外,避聽着兩人對話,今兒原是見康熙瞧了道什麼摺子才搓起火頭兒的,後又不知爲了什麼發作起太子來,只是瞧見動靜,才忙輕着手腳趕過來,正偏着身子跪在炕前拾掇着,單叫康熙這後一句嚇得當即匍匐在地,“奴才該死……”聞得砸禁門、竊御器,這麼膽兒肥的真可把李德全嚇着了,懵着神兒,哪兒還敢想是什麼人,砰砰連磕了幾個頭,愣教嚇的連音都變了,“奴才該死,奴才實實不知道宮裡頭出了這樣兒的事兒啊……”
“沒你的事兒,滾出去!”
“嗻,嗻……”疾風驟雨般來去更易,可這一句不啻大赦,思也不及思的,李德全一連碰了幾個響,抖着聲兒趕忙爬起來,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啪”的一聲,康熙將批本丟了胤礽面前,待怒意少息,才命道,“你叫人照此去給嵩祝傳旨,內務府着一併曉諭。”胤礽凜着心神,拾起地上折本,赫然幾列滿文硃紅在目:“此並非外人,系其中之人彼此不睦,欲結仇外揚,故將銘樓隧道門鎖,盡皆砸斷。此案,爾之將軍與往斷各臣會審。必拿此賊,誅之示衆。必拿此賊,纔算將軍、大臣矣,否則不是將軍、大臣。爾之將軍爲署理協領事務,將爾等協領等,列名具奏,朕未諭爾等拿彼等。”
胤礽猛覺一陣不虞,面頰之上也泛出白來,這批紅,非但是責奉天將軍等,妄自希圖因暫署理事,俟後而得正職差遣,更是將他這太子諭帖的顏面盡掃,聖諭一下,那前邊他的令諭豈止是廢紙,只怕都要成了笑柄罷,非但如此,更就斷了他恩攏外臣之道,而今日這般作色,莫非亦是試探?胤礽尚在猶疑心慌間,捧着折本,只是渾渾噩噩地答了句:“皇阿瑪洞鑑入微,兒臣於盛京這樁事下情不明,是處置的糊塗。”
康熙聞言,又是一聲哂笑,若說先時還能聽出怒意斥責來,然這會子聽着,倒真有些意味深長,“你是盛京糊塗,江寧明白?張鵬翮是你薦的人罷,現如今怎麼樣?”
“皇阿瑪……”胤礽容色不禁爲之一變,猛一擡頭間,不妨喚出聲來。
康熙卻好似渾然未見,只一擺手,冷冷道:“朕觀其來奏樣子,很不順眼,一壁以清介自矢自居,一壁露章劾盡兩江官員,他倒是忠鯁的緊,你看參的又是什麼人?如今竟都是這麼個風氣,委了辦案的,一體糾參,將些個不要緊的往檯面上一推算完,這便成了該例之事?”
“兒臣初想着,張運青廉名素著,又揚譽東南的……”
“那個陳鵬年,不也是由署藩希圖晉身東司?”
“這——”
“朕還就看看兩江的究竟。行了,後兒個禮部的典,怎麼定的?”
“啊,嗻,恭請皇阿瑪御覽。”胤礽打袖下揀起內閣擬的萬壽典儀,雙手呈了康熙,嘴上應着,心中十分倒有九分的不在焉。